“你不会有事。”季城笃定的说道:“以你自身的聪敏,再加陛下与你之间的感情,绝对无人可以动摇你的地位。”
前提是她自己不要作死。安安份份做一辈子正妃算了,不要妄想入主中宫,不要与别人斗,明哲保身轻而易举,可她不会甘心。
还想问些别的,碎岛政变的内幕,虽然与她无关,但因为担心季城的缘故,还是想知道一些。只是,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水榭之上更鼓声遥遥传来,是会宴的时辰到了。
“走吧。”季城轻轻挽起她的手。
也来不及换衣服了,但是今夜毕竟与众不同。她的哥哥是凯旋归来的将军,无须锦衣华服,她一样是最受瞩目的人。
焰火腾空,举国欢庆,季城在正殿朝拜,季游陌与内廷诸位女眷以及初来的湘灵公主一起坐在内殿的帷幕之后。北辰郁秀莲不在内殿,这一次御座之侧首位自然由她来坐。环顾四周,见宫里后妃基本上算是来齐了,唯有皇甫明月不见踪影。
上官染烟似是看出她心思一般,凑到她身边道:“皇甫世家家祭正在今日,因此昭仪就不过来了,陛下也是知道的。”
家祭算什么,身为世家出身的人,连先国礼后家礼这样的规矩都不知道吗?皇甫世家的祭祖大典是在冬至日没错,但搁往年,皇甫明月不管再怎样忙,都一定会在日暮之前赶回宫,在冬至日的夜宴上露面。这次不回来,想必是刻意躲避的缘故,不想眼睁睁看着季游陌得意。
年岁渐长,规矩倒是混的松了。这大喜的日子,不愿再多生周折,但心里,却是将这件事狠狠记下了。
小玫也来了,会宴开始没多久,便令人将上官瑾传到内殿,隔着屏风与他低声交谈。宫中丝竹声音轻轻在殿所之间飘过,他们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旁人就算想要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凑上去听。
季游陌一直留神湘灵的事情,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北辰郁秀莲走了进来,坐在她身边,将一盏清酒递到她的唇间,她先看见酒盏中盈然映出的流光,接下来才反应到北辰郁秀莲在身边,吓得坐了起来,险些将酒盏打翻。
北辰郁秀莲大笑道:“爱妃今日是怎么了,这般失神?”
季游陌在心底轻轻叹口气,还能是为什么呢?都忘了有多久了,北辰郁秀莲不曾离她这样近过。果然是今夜心情大好吗?
她轻声道:“陛下就别逗臣妾了,旧貌合该换新颜,那一位可是貌美如花呢。”
北辰郁秀莲轻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若不是看你哥哥的面子,戢武王这个妹妹,我才懒得接收。碎岛现在乱成那样,你还不知道吧,叛军将领里出身衡岛的元别是皇甫家栽培多年的人。当年湘灵公主出世的时候天降凶兆意指衡岛,雅迪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屠灭衡岛。元别是遗孤,幼年时被皇甫世家家主收养,养到十几岁放回杀戮碎岛出仕王室的。一个棋子,养了二十几年,投入的心血自然不少。如今若是再跟戢武王结盟,就得放弃元别了,这样一来,皇甫世家难免寒心。”
不由又看了湘灵一眼,这么一个公主,背后纠缠的事情还真是多,难怪北辰郁秀莲看见她就觉得头痛了。
她同样低声问北辰郁秀莲:“既然如此,国事为重,陛下又为何要允我哥哥与戢武王议和呢?”
北辰郁秀莲道:“也是看人了,你哥哥是认真为北隅考虑的。元别幼年时我也见过,分明是只猛虎,养久了难免危害己身。对比之下,戢武王与你哥哥交情深厚,且为人重诺守信,结盟的话,还是和他合适一些。”
“但也未必能持久,若是戢武王在杀戮碎岛兵败身死,就只能转而选择元别了,因此陛下才会允许皇甫明月今夜以家祭之名躲开庆典。”
“戢武王为人高傲自负,送湘灵过来,只是想让她避开危险。他以中控设计图为代价恳请我不要插手战局,我只能允他,让他死也死得像个英雄。无论胜败,碎岛的事情,他都不愿让别人插手。”
“可是我听说,雅迪王之死也与戢武王和我哥哥有关。”心里的疑虑不由说了出来,若是戢武王真的不择手段到连自己的父亲都杀害。那也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
“谣传不足为信,季城并不是那种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原本声音就很轻,御座附近也没有旁人,丝竹声乐嘈杂,本来以为是没有人听得见的。但提起她哥名字的时候,湘灵却突然往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季游陌总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是有几分关切的意味。
不由让季游陌觉得心惊肉跳,外朝廷臣私自结交宫妃是死罪,那位如今人在内廷,注定要做皇帝的女人。她哥这是要作死啊。
北辰郁秀莲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湘灵那边,轻叹一声,道:“也许是朕真的上了年岁了吧,看着后宫的人越来越多,只觉得头痛,都是如花美眷。可我还是总想着,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算了。宫里那么多人,白白蹉跎年华,看着也觉得负疚。”
又不说真心喜欢的人是哪个,北辰郁秀莲就那样,轻易不肯透露心思,但身为皇者,这般长情,也是难得了。因此才系的住她痴心一片。
“今晚陪陪朕吧,这些日子又累你辛苦了。”
声音那么低,简直是贴着她的耳边说出来的,那么多人看着,忍不住脸上就浮起红晕。夫妻多年,那个人,还是可以轻易触到她心里的软肋。
就这么依偎在他身边,不管多少怨恨嫉妒的目光看过来,也不管手上染多少血腥,她都可以不在乎。为了北辰郁秀莲,即便罪孽深重,她也背得起。
曲终人散之后,北辰郁秀莲一路陪她走回白花馆并在白花馆留宿。这在后宫中人看来,似乎也是理所应当之事,谁让她哥哥立了军功呢?但季游陌就是宁愿傻一些,只当是北辰郁秀莲待她情意深重。
有时候也忍不住要多想,但更多的时候是觉得,在这深宫里,令人寒心的事情那么多。不骗自己,简直没法活下去。
虽然北辰郁秀莲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感慨自己年老衰朽的话,但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正当盛年的人,才不会忌讳说这样的话,算起来,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床榻之间,可是半分精力不足的迹象都没有。
因此季游陌才愿意相信,这些年,北辰郁秀莲之所以不愿多纳后宫,是真的因为顾念旧情。
只是,那份情意寄托在哪个人身上,就不知道了。
女人生性都是敏感的,明知道帝王之爱原本就难以奢求,但无论如何,还是盼着自己在那个人心中的分量能重一些。
多年前在苗疆初相遇的时候,北辰郁秀莲还是个少年,那个时候在南方湿冷的大雨中,他带着一身伤倒在泥泞之中,季游陌采药途中遇见他,本来是打算置之不理的。南苗那边,遇见落魄的陌生人,不带回去炼药都算是很善良了,见死不救,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错身经过的瞬间,无意识的回头,看见了北辰郁秀莲的面孔,她就不由停下了脚步。
被肮脏的雨水浸泡的苍白的面容,紧紧的闭着眼睛,就算在昏迷之中也一直皱着眉头,似是在承受无尽的痛苦,可是那张脸,是真的好看啊,轮廓分明弧度冷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倔强。南苗那边,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
帝王血统,数十代美人如云的后宫养出来的,别说是南苗了,就是整个天下,这般好看的男人也少见。季游陌那时候还年轻,轻易就被北辰郁秀莲出众的外貌吸引。
相处时日越久,感情也越来越深,这种事,原本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当初她累了好几天,才将重伤的北辰郁秀莲从鬼门关拉回来,结果,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又要上战场与苗王死磕。隔了这么多年,季游陌依然觉得自己是最了解北辰郁秀莲的人。
知道他的底限在哪里,也知道他这帝座,坐的有多么不容易。
此时夜深人静,睡不着,就靠在床边静静看着北辰郁秀莲安然睡着的面孔。
醒的时候纵横辟阖城府深沉,睡着了,就依然是昔日那个孤单的少年。当年他才刚即位,就一心想要平定苗疆立下军威,孤军深入被引入陷阱险些战死沙场,回头站起来,依旧不管不顾的冲杀过去。
他是帝王,又不是武将,何必那般不惜死。季游陌当初不明白,到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北隅皇朝风雨飘摇。他的皇位原本来历不明,可是他下了狠心,一定要为北隅开拓疆土治理出一个盛世,要让天下黎民知道,他绝对不会比那位失踪的太子差。
即便如此,午夜梦回时依然会被噩梦惊醒。他的母亲原本就是心机深沉的人,不管他怎么做,满朝大臣都会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他,隔了那么多年了,他还是相信,若是那位太子归来,天下便会立即从他手中坠落,所有人都会背叛他,对另一个人俯首称臣。
当年太子失踪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婴儿,他自幼被当做帝国的继承人教导,就算死,也该盖着北隅的龙旗而死,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质疑,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
当初在南苗并肩血战,多少次生死一线。总算一起活着回天启了。季游陌也知道,她是为北辰郁秀莲立下了大功,可是,那个人原本喜欢的却并不是她。待她那样好,也许只是出于感激与愧疚吧。
他们之间没有孩子,这如同露水一般微薄的情缘,已经维持了十几年,就像是盛开在心底的昙花,颤颤巍巍,不知道哪一刻就会零落成泥。
不过是一晌贪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