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降旨,不能不从。但一片精忠报国的热血,瞬间便被浇的冰冷。他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等到麒麟王即将起行的时候还没好透,病怏怏的乘着大车,同其他幕府官僚一起,就跟着麒麟王往西漠去了。
桐文从少陵手上接下来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朝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都有人弹劾桐文也就罢了,竟然还有铤而走险搞行刺的。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那么多人借着制度吃饭,就以天章圣古阁为例,一帮教授窝在江南,想着天高皇帝远的,借着搞科研与教学的名义,一年从天启那边要那么多银子,还把持着江南地带的儒门招生,里里外外,各色收入不知道有多少?如今儒门总部一句话,招生不必他们招了,全国统一,试卷密封,交了之后送到天启盲阅。再没上下教授什么事情。交得出科研成果的教授们上天启儒门总部供职,没成果的,就地裁撤,只当儒门没养过你们这班废物。
照着总部的看法,这还算手下留情了,没清算贪腐定罪量刑,主要是不想事情闹大了败坏儒门声誉。可那帮人不那么想啊,整个天章圣古阁都要裁掉了,你夺人饭碗,别人自然就要和你玩命。
江南有天章圣古阁,别的地儿,也有大大小小的学府,这么多年养出那么多废物儒辅,如今得了,除了开补课班给学生讲讲课以外,什么都别干了。
这还在其次,取消推荐制度,世家子弟同样得走科举取仕的途径,门阀贵族心中不满怕是更为深沉,只是,儒门高层都在天启皇帝陛下与儒门总宪身边,深知上头这两位改革意图何在,就算心中反对,也不敢当面提出来,以免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把持权柄不愿放手。
新帝原不是好相与的人,经了这一出,朝臣心里都有些数了。对比之下,一贯冷淡霸道的先帝,在某些时候,简直宽容的让人泪流满面啊。
惹不起幕后的黑手,就只能拍桐文的黑砖了,每日等在桐文上下班路上的,不知道有多少。桐文被行刺了两次,都只受了点轻伤。成贝俊辞听说之后,将他召到内廷,让自己身边御前侍卫蒙山跟着他。又叫了上官瑾入宫,说是让给他准备个影替。
大致就是替身一类的东西吧。桐文谢过恩之后,就将蒙山带了出去。至于影替的事情,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第三次被行刺的时候,规模就有些大了。桐文人坐在轿中,听得利箭破风而来的声音,胸口一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钉死在了官轿的板壁之上,下一刻,似是后背被人用力狠推了一把,便跌落在草丛之中。本能想要往出冲,却被蒙山在身后按住了。
他伏在草丛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被人从官轿里拖了出来,用刀砍,用剑刺,生怕不死似得,不知被砍了多少刀,变成破碎不堪血肉模糊的人形,不由惊心。
蒙山说,“是替身,没事。”
桐文面上不由露出难过的神色,替身怎么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上辈子欠他的,活该替他受这斧钺加身千刀万剐之刑?
蒙山看出他心事,轻笑着说,“你知道蚯蚓么?被砍了后半段之后,前半段还能挣扎逃走,这就是影替的来历。幸好大祭司及时准备了。只是,这种替身,一个死掉,就耗去你三分之一的寿数,最多也只能用这一次了。”
那边事情结束之后,蒙山带桐文回宫见成贝俊辞了。
到了这个时候,礼部连桐文的死讯都送到宫里了。
成贝俊辞见到他,叹口气道,“师兄这一途,真是辛苦了。只是,以后怕是不能轻易出面了,便请师兄暂且退隐还乡。”
赏下来的遣散费倒是挺多的,桐文也只能接旨谢恩。
他心里有数,影替是替他而死的,而他,原本是要替少陵去死的。
同样是易辰的学生,少陵一向比他聪明,也比他有魄力。
改制之途,必然要以血开幕,自然不能用少陵的血,因此先将少陵送走,由他来执行。
底下人若是老老实实接受就罢了,若有反抗,借着桐文之死,君王才有借口,雷厉风行查办凶手,处理反抗势力。
他也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才能不如人,在那位师尊看来,就只能替别人去死。
眼前这位天子,也是那个人的弟子,还是最看重的一个,为了他,牺牲多少人都在所不惜吧。
桐文没什么话说,只能领了遣散费,由蒙山暗自送他离京,找个渺无人迹的地方退隐。
就算是同族的父母兄弟,也只能当他已经死了。
他倒不担心蒙山会否半途就将他抹杀掉以除后患。若真有这心思,当初也不会动用影替保他性命。师尊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师弟却是真念着几分同门之情的。
北辰明旭上宫辞行,说是打算回封地了。
成贝俊辞心绪不好,跟前朝之人说,是因师兄之死伤心过度,病着,其实也就是躲在持中殿里喝闷酒,听北辰明旭那样说了,便问道,“王叔难得上京,何不多住一段时间?”
北辰明旭笑笑,道,“天启城中即将掀起腥风血雨,小王觉得,还是回避一下算了。”
桐文的出身原本很高,但父亲过世之后,只剩寡母一人抚育他,家境也是有些没落了,若非靠着大宗师,也进不了鸿文馆。
桐文的寡母是大宗师的嫡亲妹妹,自桐文死后,已经去大宗师那边哭过好几次了。北辰明旭自己也是大宗师妹妹的儿子,和桐文算是表兄弟。若是大宗师坚持要为桐文报仇,他也是义不容辞。
但不想那么做。成贝俊辞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位天子表面温和恭谨,实质上自有主张,到了这个时候,他若还留在京中,反倒会造成不可估量之变数。
成贝俊辞叹口气,也只能准了。此时此刻,这位王叔在不在京中,对他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需要挂心的事情。
说是为桐文之死伤心到病倒,也是有些太夸张了。但说起难过,倒是真心实意的。
从前他初到鸿文馆读书的时候,师尊严厉,功课总是跟不上,唯有桐文这个师兄,认认真真的教他。
别的人都因他是太子的缘故,要么畏惧不敢靠近,要么,就是一眛逢迎,那个时候,只有桐文待他真心实意,感觉就只是拿他当一个懵懂的小师弟看待。
桐文是没死,但仕途上,怕是要彻底完了。此时此刻借着桐文的名义,他们将对儒门守旧的势力进行清洗,日后桐文若是再出,一样会被那些人看做眼中钉肉中刺,必须除之而后快。
为了政局,做到这种地步,那个人的心未免太狠。他无话可说,但罢朝几日,伤感一番,倒是理所应当的。
好几日未曾上朝,易辰入宫探视成贝俊辞的时候,见他依然是在一个人喝酒。
上前就将酒盏拿了下来。身为帝师,这点威严他还是有的,只沉着道,“借酒浇愁,非君子所为,况且,酒是伤身之物,沉溺其中,对汝并无好处。”
成贝俊辞约略笑了笑,顺从的将桌上酒器都推到一边。
易辰接着道,“桐文之事,原本是无可奈何,汝也无须太过自责。汝是天子,还有许多事待汝背负责任。”
成贝俊辞冷笑了一声,道:“什么无可奈何,不是师尊汝让他替少陵去死的么?”
他一向恭顺,突然说出这样话,两边都吃了一惊,一时间静默无语。易辰道,“是臣的错。”
原本是师徒,君臣之分,就难以分明。成贝俊辞叹口气,便问易辰道,“少陵现在怎样了?”
易辰面色沉了一下,道:“到了西漠之后,一蹶不振,连日常的琐碎工作都做不好。此事是我的错。”
易辰的弟子之中,最为得意便是少陵,只是觉得,少陵自恃才高,未免有些心高气傲。因此存心要给他些挫折,若是熬过去,便能担当重任,甚至成为易辰的继任。让桐文替少陵留在天启拉仇恨,原是一箭双雕之事。
但结局却变成这样,桐文的前程被牺牲了,少陵,同样也让易辰失望了。
成贝俊辞叹口气,道,“为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将事情做到这个程度,值得么?”
易辰未曾回答这个问题,却说,“这样也好,此刻知道他不堪大用,总比日后让他惹祸强。”
这么说来,是打算彻底放弃少陵了。
少陵与桐文,都是儒门的博士,自幼年开始读书起,至少要熬足二十年才能得到这个名号。几乎算是儒门学者之顶峰,培养出来,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却刚上仕途,就被轻易舍弃。
的确是够心狠的。
说是为了他没错,但他也是那个人的弟子,谁知是不是同样被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他似是不经意的又说了一句,“我的妹妹不见了。”
易辰愣了一下,反问道,“哪个妹妹?”
“白花馆的那个,昨儿个传来消息说不见的。实质上谁知道?叫了白花馆的伺候人过去问,有人说,几天前就没看见小公主了,以为是被从前负责白花馆,如今在明成殿做事的落梅带到明成殿去照料了,谁知道,太后也不知道这件事。也是朕昏聩,她才多大一点,丢给那些伺候人,那么些天没去看她。”
那几日,正好是他为桐文的事情难过的日子,心绪不好,不愿让小孩子被他影响到,因此就没有去看几个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