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恭谨的垂首,道,“那就多谢王爷大恩了。”
迟疑了片刻,他又问落梅道,“汝主子临去之前,可曾嘱咐过汝什么?”
落梅低声道,“主子说,白花馆内诸般事务,一切皆听王爷吩咐。”
语气含蓄,但北辰郁秀莲一听就明白了,这说的是小微公主的事情。
有白花馆中人的帮忙,趁着国丧期间的混乱,将公主偷出宫去,似乎就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了。
前朝凤先太子,也是在上官皇后自尽之后的混乱之中被带出宫的,这些事,北隅中人一向是做的熟门熟路。
北辰明旭回到龙吟阁之后,也就随便同太子说了几句。
他同太子说,宫妃在国丧期间自尽是常事,虽说北隅已经废除殉葬制度多年,但,既然是自愿殉葬,也算不得什么,回头一起葬入帝陵也就罢了。
太子叹口气道,“季母妃性情贞烈,从龙而去,原本是好事,只是,想到小微尚且年幼就失去母亲,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北辰明旭默然无语,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想算了吧,你还是用不着担心小微了,那个孩子,以后就要交给她舅舅照顾了,跟宫里人再没关系。
未必算是好归宿,但既然是她生母之遗愿,旁的人,也就只能从了吧。
季游陌死在内廷之中,说实话,他还不知道该怎样跟季城交代呢。
上官染烟身着丧服前去哭祭,也听说了季游陌的事情。
宫里如今已经够凄惶了,知道太子心里怕是不大好过,她也没有说多余的话。
君书一直称病不起,未曾去灵前跪拜,前朝议论纷纷,连儒门总宪易辰也怒斥这个女儿不知礼数。上官染烟心里不安,同太子说了一声,便先去了长秋殿一趟。
说病,也不是撒谎,这么些年了,君书一直病着,在六庭馆主事,也是硬撑着的,听悦伶伊说过,有时候深夜看折子,看着看着便咳起血来,身子骨那样单薄脆弱,朝不保夕,不知是怎么熬下来的。
如今倒好,一朝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就真的不起来了,说是重病,也不至于吧。堂堂儒门忠义风骨,哪怕真是病的快要死了,天子驾崩,就算让伺候人抬着,也该去灵前磕个头的。
称病不起,这里面怕是有些缘故在。
上官染烟到了长秋殿,绕过屏风,走到长秋君寝台之前。
的确是病的很重,昔日纤纤素手,如今只剩下一把枯骨,上官染烟握着她的手,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如今已经大去的小玫与季游陌来,忍不住眼泪薮薮而落,打湿了描金绣花的锦被。
君书勉强笑笑,道:“姐姐,你来看我了。”
这一声姐姐,叫得上官染烟更是心酸。私心里是姐妹没错,可是,君书做六庭馆那么多年,熬得那样辛苦,她却什么都未曾帮衬过。
心里难受,说不出别的事情来。只抓着她的手,低声责备道:“你既然病着,为什么不叫太医过来瞧瞧,好好调养一番?”
君书叹口气,道:“积劳成疾,久病无医。我心里有数,多挨一日是一日,如今宫里也用不着我这个人了,何必喝那些苦药,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陛下如今不在了,他昔日在宫里的时候,待季妃最为真心实意。季妃随他而去也就罢了,你又是何苦?他革了你的职位,只是不愿日后六庭馆步前任馆主薄红颜之后尘,与储君势成水火。他虽然剥夺了你的馆主之位,但你是太子教母,理政多年,日后若有难处,少不得还是要问你,何必因此自暴自弃。”
君书勉强笑笑,道:“姐姐,原来你还是不懂啊。”
她勉强挣扎起身子,对上官染烟道:“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何苦依附于皇权,操纵朝政,除了招致外朝中人怨恨,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么些年,与昔日最为重视自己的父亲之间冲突不断,没有孩子,对天子也不假辞色。摆出冰冷强势的面目,但归根结底,她不是天子,也不想做天子。
竭尽全力,扶持风雨飘摇中的北隅皇朝,为的,还不就是那个人。
但那个人到死,竟然还担心她日后擅权,祸乱国纲。
莫名悲凉的想笑。她这一生,简直也就是个活脱脱的笑话。
上官染烟叹口气,道:“你们也真是够傻,从前季游陌也是这样想,处处要强,非得要胜过颜寂。人跟人之间,不过讲一个缘分。不是事事做到完美,就能得到眷顾的。”
君书依然在笑,苍白的脸上,笑容莫名让人心惊,她说,“我知道我傻,傻了一生了。就到此为止罢了。我是为他而生的,自幼父亲所教我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君王的好妻子,如今他已经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着她的样子,似是气若游丝,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上官染烟不由心惊肉跳。她是懂不了这些心思。她也曾爱过北辰郁秀莲,那个人不在了,她也会因此心痛,想起昔日过往,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虽说缘分凉薄,但想起来就不能自持。
即便如此,也一刻都未曾想过,要为他殉身而死之类。人跟人,感情再深,不过是尘世间相互扶持罢了。若是追到皇权,这一生不够,还想纠缠到来世,岂不昏聩。
但这世上,却总有痴心执着的人,拦都拦不住。
正是心慌意乱的时候,入画跪在寝殿之外报,说太子过来了。
上官染烟不由吃了一惊,心想此刻龙吟阁那般忙乱,况且从前北辰郁秀莲在的时候,为避嫌的缘故,他也甚少来长秋殿这边,怎么这会儿想着过来了。
也不好多问什么,如今他是国之储君,只差一个登基就是天子了。身为养母,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过于违逆他。
只得再度将帏屏挪了挪,把身形隐在屏风之后,让入画请太子进来。
叩拜之后赐座,因君书久病的缘故,殿内能关的窗户都关着,此时就算是白天,殿内光线也昏昏沉沉,浮香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与血腥气息,原本是不宜久待的地方。
君书低声道,“本宫久病缠身,未曾想,竟劳太子大驾前来探望,却是不敢当了。”
“教母不必如此说,是儿臣的错,一直不知母妃病势沉重,此时才来,儿臣惶恐。”
君书悠悠叹口气,道,“太子有话就直说吧,到了这个时候,就无须再掩饰什么了。”她心中有数,若是只为探病,太子也犯不着在天子停灵期间过来看她。
太子苦涩笑笑,道:“明知母妃重病,原是不该过来打扰的,只是,六庭馆诸务繁杂,伶伊母妃之前交过来的奏报之中,亦有许多难以理解之处,之前南疆饥荒,赈灾的方案是母妃所书,执行的话,却还有一些难处,吾不得不前来请教母妃。”
易君书愣了一下,连帏屏之中陪坐的上官染烟也有些吃惊。
龙吟阁那边,天子停灵尚未下葬,长秋殿内,君书又病的半死不活,这个时候,太子巴巴赶到长秋殿,竟然就是为了这么件琐事。
骤然醒悟了过来,这也算不得小事,毕竟关乎国计民生。至于太子的用意,倒是比她清楚多了。
君书此时病重,是因初初卸下六庭馆馆主之责,又失去北辰郁秀莲之支撑,心里觉得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瞬间便垮了下去,而太子所为,便是要让她明白,这天下之间,依然有些事,是她尚未做完,且非做不可。
君书沉默的时刻,太子却已经在帏屏之外跪了下去,他沉声道,“儿臣生性驽钝,对朝政之事尚无经验,难以独挡一面,大位之前,万般惶恐,因此为天下万民,恳请母妃一力背负重责,为儿臣监国理政。”
君书不语,太子再叩首,道,“儿臣恳请母妃不要离弃儿臣,请继续辅佐儿臣,一如昔日辅佐父皇。”
君书轻声道,“一介女流,不足以担负重任,愧对太子信任了。请太子另觅贤明。”
这是儒门的礼节,监国理政,要三求三拒,拒无可拒之时,才能勉强接受。而在这三次拒绝之中,提出恳请的太子,随时都可以放弃。
但他没有,他再度叩首,声泪俱下恳请君书不要推辞。三拒之后,太子再请,君书微微叹了口气,道:“太子的爱民之心,真是感天动地。”
一句话出,算是婉转应下,太子叩首再拜,道,“儿臣代天下万民谢母妃恩德。便请母妃看在儿臣份上,多多保重身体。”
太子离开之后,君书轻声对上官染烟道,“太子倒真是孝顺。”
上官染烟微微笑了笑,道:“他没有母亲,自幼被你教导长大,心里也当你是母亲一样的。”
易君书冷淡的笑了,她说,“所以我总觉得你傻,他这么做,是为了你啊。”
上官染烟心里惊了一下。勉强笑笑,道,“怎么会呢,太子处处以我为先,我心里也知道。只是,特意前来劝你,必然是看在师徒情分上的。”
君书道,“他去了之后,过几日太子登基,你就是北隅皇朝独一无二的皇太后,上官氏一时风头无俩,若没有我以教母身份监国摄政,未免就将你至于风口浪尖了。毕竟是那个人的孩子,他心思敏锐,远超常人。”
“也总有为了天下人着想的心思吧,”上官染烟轻声劝道,“你在六庭馆做馆主那么多年,哪个能比得上你?看在灾区百姓的份上,再扶他多走一段吧。”
君书道,“原不必想那样多,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既然他求我,我也只能答应。能拖多久,算多久吧。早晚拼掉这条命,也不必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