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郁秀莲重病期间,起居汤药之类的事情,都是季游陌在照顾着,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也将她留在身边,北辰明旭到来之前,太子殿下入内参上,季游陌坐在寝帐旁边的帏屏之内,预感到来日将是太子殿下的天下,想起自己生前害死他生母的冤仇,不由就开始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担心。不久,北辰明旭来了,北辰郁秀莲在寝帐之中坐起身来,令人移去帏屏,与之亲见。
这位天子生着无与伦比的俊秀,年轻的时候清朗俊逸的容貌,随着岁月的推移,愈显成熟高贵。久卧病榻,姿容也未曾因此消损半分。毕竟幼年是在一起长大的,想到这位兄长即将永别世上,心中的哀情就难以自抑,悲感万分。
北辰郁秀莲回想自己漫长的一生,流转在这诸般无常的世间,沉浮起落。大限将至,生前身后聚拢在眼前,又纷纭消散,不由得生出荒凉之叹。虽说如此,还得打起精神来,嘱托起身后之事。“平生疏于家务。服侍过我的那些人,一直都由太子殿下代为照拂着。恐怕他们已经过惯了这样的生活。现在住在内廷里的,将来也继续留在内廷吧,将宫灯帷留给她们养老居住。在内在外的侍候人,年轻之辈尽皆遣散。年老而无所依靠的那些,也由太子殿下照顾,务使他们安度余年,不要为生计忧虑。至于在内廷各宫府里协理政务的那些女官,我恐怕他们将来我不在的一天,依仗着身份和能为,做出让人丢脸的事,故而就将她们尽数革职,也同样留在宫灯帷养老吧。”闻听此言,北辰明旭甚感意外。没想到,向来待后宫中人凉薄的北辰郁秀莲,临终之前,首要考虑的却是他们的前程,不由让人感慨万千。
北辰郁秀莲为了断绝未来内廷之中的权力纷争,竟将所有的理政女官全数革职。震动之余,也不免为此深感遗憾。“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本不该拂逆尊意。不过,像悦伶伊这样的人,就实在太令人惋惜了。”北辰郁秀莲闻言,微然笑道:“她是你外家的人,因此觉得过意不去吧,既然这样的话,就留下她吧——就算是为你我的兄弟之情留个纪念吧。给她六庭馆教母的地位,以后会怎样,就看太子了。你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话之间,季游陌将一杯药茶递在他近前。北辰郁秀莲没有接过茶杯,反倒拉住她的手,让她移过来坐在帷屏近处。“吾身边的人,唯有眼前的这一个,是最让人不放心的。汝若看在与她兄长昔日交情的份上,愿意照顾她,就带她离宫,亲自将她送回到东海军督身边。否则,就让她随吾一起去了便是。”
季游陌闻听此言,心里碎叶一般地发抖着,背后贴着衣服的地方汗如雨下。北辰明旭看见是季游陌,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见北辰郁秀莲再没有别的话交代,便起身告辞离去了。
众人去后,季游陌伏在寝帐跟前的地上,发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的边缘。哪怕尽力压抑着,急促而颤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听得那么真切。北辰郁秀莲让她靠近跟前,伸手轻抚被她颈后被汗水湿透的垂发,柔声轻问道:“你害怕了吗?但愿没有吓坏了才是。”
季游陌伏在地上,低低地埋着头,只是颤抖轻声地说了句“陛下……”,便再也无法说下去。
她此生自诩与北辰郁秀莲关系亲近,无论人前人后,甚少提起陛下二字。未曾想到,竟然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骤然意识到,与她相伴的,原是九五至尊。
“当初害人的时候,就没想到今日的恐惧吗?改朝换代,往后就是别人的世道了。罢黜了汝的地位,是不想看到你被人挖掉眼睛,剁去手脚,落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这样的苦心,你不会不明白吧?”
卧在北辰郁秀莲的怀中,季游陌仍是不住地颤抖着,忍不住的泪水潸然而落。
怎么会不怕呢?为自己昔日犯下的罪孽而恐惧,想到今后将要失去这个人的庇护,恐惧的心情,却不及将要离别的悲伤浓重。
到了黎明时分,北辰郁秀莲没有经历什么太大的痛苦,便在睡梦中安然薨逝了。宫灯帷上下忙乱异常,沉浸在一片悲声之中。向北辰明旭交托遗命之前,已经将遗诏密封,放在书房桌上。宣布遗诏后,太子即刻主持大局,将北辰郁秀莲的遗命传达至各宫,宫内女官后妃各自谢恩。
皇甫明月得知被解职之时悲愤异常,怒称“乱道”。但却无可奈何,只得卸职退出太阴殿。
太阴殿中,有前朝位高权重的女祭不愿离开,强行反抗之时被乱刀斩杀,尸体草草地收敛起来,待葬礼当天一同焚化。
到了这种时刻,太子的手段亦是雷厉风行,众人不敢不从。
易君书的反应却甚是平静,接下御令后换去六庭馆馆主之官服,将馆内诸事务交接给悦伶伊之后,便悄然离开了六庭馆。入宫从政多年,付出那样多心血,到最后,不过是一场浮梦。结束了,心里反倒觉得平靖了下来。
季游陌守在宫灯帷之中,见身着丧服的北辰明旭来到北辰郁秀莲的寝殿中。同太子,三皇子以及其余侍候人一起,围拢在寝台边,为北辰郁秀莲换上装殓的衣服,拭去唇边的血迹。
寝台附近徘徊着一只猫,在他脚旁边的地方绕来绕去。季游陌看见这只猫,想起北辰郁秀莲生前将它抱在怀里的样子,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趁着众人忙乱的时候,她将北辰明旭叫出殿外,在冷风阵阵的回廊之中,躬身大拜,匍匐于冰冷的回廊地板上,道:“王爷在先皇病榻之前,应承照顾臣妾,臣妾感激万分,无以为报。”
哪里当得起这般大礼,北辰明旭忙扶起她道,“季妃不必多礼。皇兄临终嘱托,原是小王应做之事,无须放在心上。”内宫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二。太子生母为季游陌所害。如今太子即将登基,就算有先皇嘱托,擅自将季游陌带出宫中,也是有巨大风险的事情。谁知日后会不会招致太子之报复?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义无反顾。
季游陌陪伴北辰郁秀莲十余年,一直期冀过多,致使自己不断失望,害人害己,到最后却未曾想到,那人垂危之时,却依然惦记她的安危,此生心愿已足,原本也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她想了片刻,却对北辰明旭道,“臣妾一己之身,原不必劳烦王爷费心,上官妃身为太子养母,昔日亦曾对臣妾许下诺言,绝不坐视太子报复臣妾。臣妾放心不下的,唯有兄长与小微。因此迫不得已,恳请王爷为臣妾设法,将小微带出内廷送到臣妾之兄长身边。若是日后臣妾之兄长与太子殿下之间再有龃龉,还请王爷看在天下大局的份上,从中代为缓颜。”
北辰明旭犹豫片刻,对季游陌道,“季妃这又是何苦?太子一向对弟妹关照有加,小微公主留在宫中并无危险。”
季游陌轻声道,“内廷女子的一生,原本就是悲剧,贵为天子,也未必能保护真正在意之人。臣妾不愿让小微在宫廷渡过一生。臣妾原本是个不称职的母亲,能为小微做的,也就这一件事了。还请王爷成全。”
“既如此,小王定当设法。”
终究还是应了下来,季游陌躬身再拜之后,一步步后退,离开了北辰郁秀莲寝殿之外的回廊。
天子驾崩,诸般忙乱,北辰明旭一时之间也未曾在意她的事情。晚间的时候,天子停灵龙吟阁,便听宫灯帷那边传来消息,说季妃在天子寝殿之中服毒自尽,已然无救。
北辰明旭听说之后,沉默片刻,亲身前往宫灯帷,见季游陌一身素色丧服,躺在北辰郁秀莲寝台之侧,面色苍白气息全无,神色却是一脸宁靖。
天子停灵期间,后宫妃子,若有自裁者,皆是按殉葬之礼随帝王下葬。这些事,想必她也早就清楚。将公主托付给北辰明旭之后,再无牵挂,便下定了殉葬的决心。
只是心中难过,想季城远在碎岛,定然未曾想到,自己最为疼爱的胞妹参上仕宫多年,竟然落得这样的结果。
昔日宫中伺候季游陌的女官们纷纷跪在寝台跟前低声哭泣,唯有为首之人,虽然神色哀戚,却不曾流泪,只镇定的指挥众人为季游陌收敛更衣,整理遗物。
北辰明旭移步走到为首者之前,记得这是从前季游陌总带在身边的管事女官,便开口问道,“汝叫什么?”
那位低声道,“奴婢名落梅,是白花馆的主事女官。”
北辰明旭轻叹一声,道,“以后白花馆也没有主子了,汝又该何去何从呢?”
落梅低着头,道,“随葬先皇,生同衾死同穴,原是主子心愿,如今主子求仁得仁,落梅也了无牵挂,无外乎看宫中安排罢了。”
北辰郁秀莲再度看她一眼,道:“那就去侍奉明成殿吧,太子之养母御殿明成君昔日曾承诺在先皇大去之后照顾季妃,如今无法践诺,想必心中也是遗憾万分,就在你身上弥补吧。”
便如同他一样,答应了要保护季游陌,却终究无法做到,这份遗憾,只能弥补给小微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