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爷年轻的时候镇守边防,又有战神之称,追随他的幕府参议中,倒是不乏卓越的兵法大家。北隅境内,能开府立议的,除了战神,便是太子。同样是孩子,麒麟王比太子年长八岁,说话做事,却还是一团孩子气,就算太子才四岁,也觉得比他持重许多。只是,说到开府立议这一项,能让一个孩子在战场上赢火宅佛狱,就不由让人觉得,麒麟王手下的幕府参议们,没准就会胜过将来的太子幕府。
这也没什么吧。七杀在北隅皇朝地位举足轻重没错。但这位小王爷,若论含蓄深沉,大概不会是太子的对手。
养孩子的人,就是这般心态,看到别人家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就忍不住和自家的放在一起比对,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就见悦伶伊端着一盏淡酒走了过来。
拿的是玫瑰酒,比金秋露要淡许多,盛在白瓷的酒盏之中,漾着微红色的波光。上官染烟心里还诧异,方才不是已经奉过酒了么?却见悦伶伊走到君书面前,道:“从前在六庭馆的时候,就深受馆主大恩,无以为报,借今日会宴,就以这一盏薄酒,表上一点心意吧。”
上官染烟正要开口阻拦,却见君书已经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她不由皱眉,尚未说话,却听北辰曦和道,“既如此,小王是不是也该敬表姐一杯,当是恭贺表姐即将为皇室开枝散叶。”
说着就将眼前的酒樽拿了起来,却听北辰郁秀莲道:“长秋君眼下不能饮酒,还是算了吧。”
语气已经有些生硬了。北辰曦和笑笑,没说什么,慢慢将已经拿到手中的酒樽放了下去。
隔了一会儿,宴会快要散了,六庭馆的女官们献上雅乐。宫内人三三两两散开,在回廊之中四处观赏水上飘来用以祈福的河灯。上官染烟见君书人在凉亭避风处,半弓着身子,似是很难受的样子,入画在她身边伺候着,端着一盏热茶,见她只喝了两口,就皱眉放下。
上官染烟走近的时候,才看清她面色惨白的吓人,不由关切问道,“你怎样了?要不要传太医过来看下?”
入画低声道:“还不是那杯酒的事情,主子这几日有些胃寒,原本就不舒服。宣太医千叮万嘱,说决不可沾酒。偏偏主子就是这样人,宁可自己受苦,不愿拂人家的面子。”
话里已经有十二分不满了。上官染烟道:“她也未必是故意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有人说道,“明知道别人不能喝酒,还故意当着大庭广众的端上来,这种为难人的手段,也只有表姐这样的,才会一再上当。小王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成君身在内廷,难道敢说自己懵懂无知么?”
那奶声奶气之中略微有些刻意拔尖的语调,一听就知道是麒麟王。上官染烟回头,道:“小王爷今日怕是醉了,内廷不比王府,还请小王爷谨言慎行为好。”
心里,却不由隐隐有些怒了起来。
是低估麒麟王了,他自幼长在王府,庶母也有十好几个。侧室之间的争斗见得多了。一点小事,就敏锐的想到那么多,也不奇怪。
只是,小孩子都能看穿的事情,她却真的不曾在意,甚至当时就在君书身边坐着,却未曾来得及阻止悦伶伊,此刻看到君书的脸色,心里不由就有些后悔。
当下也懒得再同麒麟王争执什么,吩咐佩深先过去跟北辰郁秀莲说一声,她一面要入画立刻去传太医,一边扶起君书。
低声道:“再怎样,也别在风口里坐着了,都这会儿了,用不着咱们陪客,我扶你去内殿那边,躺着歇会儿吧,就算不为自己,也该替三皇子想想。”
大概真的是难受的厉害。君书这一次倒没有再固执。顺从的跟她进了内殿。
她心里却已经开始慌了。
陪君书往内殿的时候,手无意从她方才坐过的回廊上抚过,似是摸到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心里还想着,这边的伺候人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将水泼洒在椅子上了。走到光线明亮的地方,扫了一眼,才见衣袖上都是斑斑血迹。
她一瞬间全身发冷,回头瞥了一眼君书,见她虽然面孔苍白,半分血色都没有,但神色之间还算镇定。
北辰明旭看到这边情况不对,走过来时,见君书衣衫下摆的血迹,当下也顾不得忌讳,伸手就将君书抱了起来,往内殿那边走。
君书原本还想抗议,但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痛了,没有挣扎的气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上官染烟跟在她身边,始终按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那双手上全是冷汗。
入了内殿,北辰明旭将她放在美人榻上,退回到帷幕之后。此时是中夜时分,太医院内值宿的年轻医官匆匆赶来,看见眼前场景,亦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慌忙又打发药童去拿北辰郁秀莲的手谕,即时出宫去传宣太医。
上官染烟骤然回首,却看见北辰郁秀莲已经站在殿门外侧,隔着重重帷幕与一群伺候人,远远注视着躺在榻上的君书。上官染烟起身走过去,提醒他数次,他才走到桌边,接过秉笔尚宫草拟的御旨,签字盖印,递给传旨的伺候人。上官染烟凑在近处,才见他额上竟然也浮出一层冷汗。执笔的手竟然也微微发抖。
久未曾见北辰郁秀莲这般失神,上官染烟心里更慌,屡次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殿内这样多人,无人敢开口。人人宛若惊弓之鸟。北辰明旭退出去之后,想必其他人也已经知道这边出了变故。好端端的赐宴,搞得一团糟。这一年原本兵荒马乱,未曾想到到了年末,竟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殿内静的鸦雀无声,眼前一切,如一场无声默剧,在这样静的地方看着,心里更觉凄惶。
隔了不知多久,宣太医进殿,才打破了这静寂。上官染烟低声叫伺候的人都让开,给老太医腾出地方来,北辰郁秀莲一言不发,竟然也离开了殿内。上官染烟知道,自己在这边也帮不上忙。便随着北辰郁秀莲退了出去。
夜风清寒,似是将方才沾染上身的一团血腥气息都已经吹散。这个时候才觉得心里的沉重略微被拂去了几分,但回首殿内,却依然是紧张到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
北辰郁秀莲似是骤然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似是有几分恍惚一般,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官染烟无语片刻,道:“陛下,长秋君会没事的。还请陛下不要为此事太过伤神。”
总觉得那一位似乎一直魂不守舍似得。她说这一句,也只是为了提醒他,让他回到现实。
北辰郁秀莲轻叹一声,道,“也不知怎的,看见那个样子的君书,就想起她,一时间痛惜难耐,才会失神。倒是让你担心了。”
那个她,指的是小玫。自从那个人走了之后,北辰郁秀莲就很少在内廷提起那个名字了。偶尔以满是怀恋的语气说起一个她字,一听就明白,只能是小玫。
上官染烟也听人说过,即便是现在,北辰郁秀莲偶尔也会独自一人去已经空置了的绿玉轩,静静在黑暗的殿所之中坐着,也不点灯,只推开小窗,在月光下静然坐许久。那样的情分,没有什么福分的人,就只能望尘莫及了。
但今夜,危在旦夕的却是君书。不该在此伤春悲秋,去缅怀另一个人的。
上官染烟心里略微有些不满,只是还在斟酌,该如何开口。却见宣太医已经蹒跚的走了出来。上了年纪的人,经这一场折腾,若是没有徒弟扶着,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眼见太医颤颤巍巍还要躬身请安,北辰郁秀莲忙上前扶住,道:“老院判免礼,有什么,就请直说吧。”
上官染烟的心就不由沉了下去。
宣老太医有御前不拜的特权,轻易也不会向北辰郁秀莲请安行礼,此时此刻摆出这般谦恭姿态,怕是出事了。
她闭上眼睛,便听见苍老的声音缓缓道,“臣无能,未能保住长秋君腹中皇子,恳请陛下降罪。”
大概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情,北辰郁秀莲只沉声道:“长秋君如何了?”
宣太医道:“元气大伤,怕是要将养许久了,但性命却无碍。”
北辰郁秀莲似是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老太医也辛苦了,还是早些退下安歇吧,日后长秋君如何调养,还需你担待,切不可妄自菲薄。”
宣太医长叹一声,道:“臣下无能,回天乏术,愧对陛下啊。”
北辰郁秀莲只低声吩咐伺候的人扶老太医下去歇息。这样的时候,原本他该入殿安慰君书的。但站在门外,这一步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上官染烟缓慢睁开眼,不曾察觉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两行清泪划过面颊。
身为母亲的人还活着,千辛万苦,哪怕豁出自身一切也想要保住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了,想到君书此刻该有多难过,连她也觉得有些不敢面对。
北辰郁秀莲迟疑许久,还是进殿去了。上官染烟在门外走廊等着,不知他与君书说了什么,不多久,就出来了,面色竟然比方才还要难看,眉宇间隐约已经有了几分怒气。
见上官染烟还在这边站着,便对她说道,“你也进去瞧瞧吧,陪她说几句话也好。”
说话的语气也是,明显在克制着什么情绪,不由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上官染烟低声应了,缓步踏入殿内。见君书人还醒着,失魂落魄的靠在寝台边上。
她走上前,先低声道,“是我的错,之前见到伶伊给你倒酒,我就该拦着的。”
若不是那一杯酒,也不至于有此事端。也许未必是那酒的错。但悦伶伊一时举止失当,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君书却缓慢摇头,道:“不是她的错,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