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很久,太子才轻声道,“妹妹,她也不是故意的吧。”
上官染烟怔了一下。
太子接着道,“妹妹脸上有伤痕,因此心中难过,宫里所有人都很漂亮,只有她是这样。如果我与她一样,大概她就不会难过了吧。”
太子说:“不能怪妹妹,她也只是个孤单的孩子啊。”
同样是孩子,这一个,却是这般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
太子又接着说,“母妃,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不想让她伤心难过,若是可以令她高兴一点的话,受伤又算得上什么呢?”
是算不上什么,可是,若是他受伤,不知道多少人会被牵连。身份贵重的人,始终是无法随心所欲的。
早朝过后,北辰郁秀莲未曾去刚入住新妃的景宁殿,反而先来了明成殿。
这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受伤这样大的事情,第一时间就报给他知道了。连太医院的医正都已经去过持中殿,仔仔细细跟他汇报了太子伤情。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安心,因此前朝的事情刚处理完,就立刻过来探望太子了。
上官染烟心里是真的觉得过意不去。心想悦伶伊怎么会这样不顺。入宫当日,便是接二连三的事故,眼见着雪下得越来越大。路都快要被封了,就算是三十六人抬的御辇,在这雪地之中,也是步履维艰,北辰郁秀莲来了明成殿,回头又要怎么去景宁殿呢?
她在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北辰郁秀莲已经同太子说了一会儿了。她奉茶过去的时候,就听太子说:“小辞怕不怕痛呢?”
太子摇头道,“不怕,身为父皇的儿子,小辞什么都不怕。”
北辰郁秀莲颔首道,“那就这么办吧。”
上官染烟还没反应过来,见皇甫明月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在一旁坐着,不由就问道,“陛下跟太子,这是商量什么事呢?”
皇甫明月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道:“陛下说,叫宫里的画师给太子脸上做个刺青,然后,再叫织造坊那边做两个小面具过来,让太子跟公主各遮住半张脸,这样,不就一样了么。”
上官染烟也傻了。
天子容貌,象征皇朝威仪,北隅王朝反正是这样的,历朝历代,都不曾选过相貌丑陋的皇储。
毁容自然也会失去继任资格。就这么个颜控的规矩,是祖宗定下来的,他们也就只能受着。
因此太子面孔受伤,就算是大事故了,岂料北辰郁秀莲突发奇想,竟然还要往太子脸上画刺青。
上官染烟不由想到,北辰郁秀莲难不成是想要另立皇储了?毕竟,苏华章生下来的二皇子现在也在宫里养着。
因此就开口劝道,“陛下三思啊,太子可是国之根本,轻易动摇不得。”
北辰郁秀莲挥挥手,满不在乎道,“没什么了,刺青么,过十几二十年,就会渐渐消失,或者洗掉也可以,不会影响太子什么。阿净是女孩子,一定会因为面容受损的事情而难过,有这个哥哥陪着她,也许真的能好过许多,难得太子有这样的心意,染烟你就成全他吧。”
上官染烟还是目瞪口呆,心想划花太子的面孔,就只为哄那么个不懂事的孩子开心,这代价,未免也太高了一些吧。
皇甫明月却也扯扯她的衣袖,道:“还是算了吧,至少,陛下没有怪罪任何人,就是万幸了。”
眼见此时北辰郁秀莲已经抱着太子到了书架那边,兴致勃勃挑选要纹在脸上的图案。看到这两父子这副样子,真是够让人扶额的。
又让方凌烟遣人去传膳,说是要在明成殿这边陪着太子一起用午膳,上官染烟追了出去,轻声问方凌烟,“陛下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景宁殿?”
这状况俨然不对啊。午膳过后,北辰郁秀莲照惯例是要睡午觉的。他睡觉的时候,若是前朝再有什么事情,奏章就会被直接送到明成殿这边,这样一来,午后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这样大的暴风雪,宫里按惯例,天黑之后是不能出行的。景宁殿那边,今天怕是悬了。
方凌烟轻声道,“陛下久不见太子,难得今儿个高兴,没准就留在明成殿了。娘娘何必在意别人的事情。”
上官染烟叹口气,道:“伶伊怕是会难过的吧。”
因为上官氏跟悦氏交情深厚的缘故,悦伶伊的事情,她也知道不少。
心里一直觉得,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因此也不想让她难过,这种心情,倒跟太子想要保护净公主的心情是同样的。
只是,原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这种心意,说出去怕也是没人信的。
夜渐渐深去,红炉煮酒,暖香宜人。皇甫明月早就带着净公主回兰漪殿了。太子是年龄幼小的人,熬不得夜,也已经睡下,上官染烟在他床边,看他右眼之侧新纹上的夔龙图案,心里也是万般纠结。
真是够难看的,要是不弄个面具遮着,怕是都没脸见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北辰郁秀莲和太子都一致认为,还是丑一点好。若是纹了好看的图案,岂不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两父子,可真是够奇葩的。
替太子掖了掖被角之后,她离开东正殿,见北辰郁秀莲坐在窗台下,推开木窗,正在看窗外的飞雪。将暖酒替他端过去,便笑着说道,“若是你还惦记着伶伊,那就过去看看吧,她那边,离你那儿近,明早上朝也方便。虽说雪太大行路不便,我也可以叫明成殿的人出去帮你扫雪开路。”
北辰郁秀莲接过白瓷酒盏中盛着的米酒,道:“本来就没打算今晚过去的,你听这雪声,在静夜之中是不是分外清楚?”
冬日深夜的时候,雪花落下的声音其实是很吵的,侧耳倾听的话,就能听见每一片雪花之间,相互摩擦纠缠的声音。这些话,还是从前小玫告诉他的,他没有那样安静的心境,因此就从来没有听见过那样的雪声。只是,今夜风雪实在太大,廊檐上的雪块累积到极为厚重的时候,承受不住,自屋檐滑落,砸碎在地面的雪堆之中,不需要耳朵多么灵敏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上官染烟轻声道,“臣妾此刻心烦意乱,可听不出来。今夜是伶伊入宫的日子,若是寻常人家,该算是洞房花烛夜了,陛下这般冷落她,是不是不大合适?”、
北辰郁秀莲叹口气道,“你是觉得伶伊可怜么?”
上官染烟道,“她的确吃过不少苦头,也是个可怜孩子。”
北辰郁秀莲道,“朕也这样觉得,因此才刻意冷落她。”
见上官染烟一脸讶异,北辰郁秀莲接着道:“历代帝王都是后宫三千,但所谓心中挚爱,容得下的,也只有一个罢了。至于别的人,不过就是放在宫中的臂助而已,若是太过上心,给她们太多机会,反而会生出事端。因此,朕不愿轻易给她希望,她也就不必因此而失望了。”
上官染烟无语,她也不想问北辰郁秀莲真正的心中挚爱究竟是哪个,凭直觉,她就知道,那答案只会让她伤心。
上官染烟道:“天子富有四海,陛下无论眷顾什么人,对方也一定心怀感激,领受恩泽,陛下又何必在意这些呢?”
北辰郁秀莲苦笑道,“朕曾经答应阴阳师,若有人伤害阿碧,定然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朕也曾答应阿忧儿,此生此世,不离不弃。朕还答应过君书,一世相守。朕还未曾答应你什么呢,但总有一天,也会为你许下承诺。赏赐给你们的,殿所,衣料,首饰,甚至名分,没有一样是属于朕的,那是身为宫妃,北隅皇朝给你们的报酬。而朕给的起的,就只有许诺。一字一句都要做到,仅仅这些,已经让朕觉得累了,朕心里,的确容不下太多人。”
上官染烟无语片刻,只伸手为北辰郁秀莲添酒,随口就道:“陛下就是因为太过重情,才会有这些烦恼,可人家总说,天子该是无情的。”
北辰郁秀莲略笑笑,道:“天子不过就是寻常人罢了,如何不能有情?又不独是朕一人如此。你猜先帝一生挚爱是哪个?”
上官染烟想了片刻,迟疑道:“该是权太妃吧,臣妾也曾听人说过,权太妃媚骨倾城,先帝与她纠缠一生,至死念念不忘。”
甚至因此将庶女出身的权太妃生下的孩子北辰郁秀莲立为太子,让这个原本没有北辰七星照命的孩子登上天子之位。外朝臣子一向认为,先帝一世英明,最为昏聩,便在权太妃这件事上,也许就因为是真爱,所以盲目。
北辰郁秀莲冷冷的笑了,“不是啊,他最爱的,并不是我的母妃,而是逝去的上官皇后。”
上官染烟吃了一惊。
上官皇后与前太子北辰凤先,在这宫里,都是绝对的禁忌。宫里人轻易不敢提到这两个名字。却未曾想到,会被北辰郁秀莲自己漫不经心随口说出来。
北辰郁秀莲接着道,“因为真爱,所以心有疑虑,患得患失。因为真心在乎,所以看不清事实真相,因此才会受到挑拨,让上官皇后含冤而死。他与我母妃原本是怨偶。一世纠缠,只为一个早已死去的影子。”
他静静看着上官染烟,漆黑的瞳孔之中,盛满忧伤,他一字一句说道:“天子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被天子所爱,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爱,会让人失去理智。当身为天子的人失去理智的时候,犯下的错,就算事后追悔莫及,也无力改变。朕,不敢爱任何人。不敢为任何人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