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代,军人地位低贱,加之陕西军处在抵御西夏的第一线,兵员极其紧张,领兵的人从民间物色到一个好兵苗子,比见到花枝招展的大姑娘都高兴。作为保捷军第十三指挥的指挥使,种谔今天就过得非常充实而愉悦,因为他在白岩河镇挑到了赛宁。
赛宁的身材、弛跃、瞻视,全都是上佳之选,但这还不是最特别的。
最让种谔满意的是赛宁的学习能力,这一点是在蹶弩的时候看出来的,蹶弩的动作虽然并不复杂,只是用脚踩住干镫,然后拉开弩弦,扣住机关,但只看过一次示范便能顺利完成这套动作的人,却是并不多见的。
除了学习能力,赛宁的心理变化也让种谔另眼相看。在得知自己将要稀里糊涂地加入军队时,赛宁表现出了慌乱和极大的抵触情绪,但当事情成为定局,他又立刻接受了这个无妄之灾。虽然神色间还流露着些许无奈,但却恢复了从容与镇定。
种谔今年二十六岁,因为出身武将世家,他看人的标准一向严格,但今天他却预感到,赛宁很可能是他所见过的最适合从军的人。因此,当赛宁提出要和亲朋道个别时,种谔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特别准许他在家过最后一夜,第二天再去军营报道。同时,种谔也谨慎地让都头燕达留下来监视赛宁,以防这家伙逃跑。
其实赛宁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额头上刺了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还是一个军士,这一点是无法更改了。
他默默地走出了赛场——其实是募兵陷井,脚步沉重地朝着袁家走去。桃桃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满心自责。这个姑娘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过分乐观的性格和不够谨慎的作风在这个世界是不合时宜的。
毕竟这里不是法治相对健全的现代,而是现实环境非常残酷的古代帝制中国。她因为接连遇到的余都头和袁娘子都是非常心善的人,就把这个世界看得太过美好,今天她终于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只不过,这份代价全部让赛宁承担了起来。
“对……对不起。”走到袁家门口时,桃桃拽住了赛宁的衣袖,垂着头道了歉。
赛宁有点无奈,虽然他并非宽宏大量之人,但面对问题时,一般还是能够保持理智与客观。今天的事大家都有责任,归根结底,只能怪自己太倒霉。再说了,埋怨桃桃也于事无补,何必呢?于是他笑了笑道:“你瞧你,太见外了吧?用不着苦着脸,其实当兵也挺好的,最能锻炼人的地方就是监狱和军队,我去当兵也正好可以磨练一下自己。”
他这么一说,桃桃反而更自责了,鼻子一酸,眼眶里就有泪花打转了。
赛宁连忙劝道:“我只是参军,还没光荣呢,你可别哭啊。正好今天就给了我招刺利物(安家费),两缗钱,真不少,咱俩找个馆子好好撮一顿,我请客。”于是他们就没进袁家,直接回了草市,找了一间饭庄要了一桌好酒好菜。
面对白岩河镇能够摆出的最丰盛的饭菜,桃桃仍然哭丧着脸。赛宁想活跃一下气氛,但他心情也很抑郁,搜肠刮肚半天,也没能找出可以逗笑的话,只得端起酒杯,苦笑道:“啥也别说了,都在酒里了。”然后一饮而尽。
桃桃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幸好白岩河镇的蒸馏技术不是很发达,白酒度数不高,他们才没有酒精中毒,不过最终还是醉倒在了饭庄里。
“世道真是变了,大庭广众之下,男女一起醉倒,成何体统?”店里的掌柜抱怨道,其实,他只是担心这顿饭还能不能收上钱。
他的担心很快就被打消了,被委派来监视赛宁的燕达出现在饭庄里,支付了饭钱,并让掌柜的拿来一块屏风,挡在赛宁那桌前面,以免让其他客人笑话。
因为酒精的作用,这一夜赛宁睡得非常踏实,次日一早和桃桃一起醒来,除了有点头疼,倒也没有太多的不适。
赛宁没有什么可以携带的行李,因此也不必再回袁家。桃桃送他到了镇口,看了看他额头上那一小行刺青,临别的话就哽在了喉咙里,迟疑再三,最终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别搞这套肉麻的了。”赛宁微微一笑,和桃桃握了握手,便转过身,和燕达一起踏上了前往军营的道路。
就这样走了?桃桃本以为会是一场生离死别呢,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可是赛宁走出一段,忽然又小跑回来,尴尬地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忘了。”说着,从怀里拿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塞到桃桃手里,叮嘱道:“这些日子,我又画了一些图,有钮扣、发卡、遮阳帽,还有鞋带、鞋眼什么的,差不多有二十多张吧,对这里的人来说都是新鲜样式,而且比较实用的。图很潦草,你用的时候再斟酌斟酌。还有,别一口气都拿出来,要细水长流,一点一点卖给袁娘子,记得卖个好价钱,等我复员回来,还要靠你接济呢。”
桃桃接过图纸,用手捂住嘴,眼泪涌了上来。
赛宁大惊失色:“别哭!千万别哭!我一直当你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女强人,我才能放心地走。要是你现在给我展示柔弱的一面,我可承受不了,非得心脏病高血压不可。”
“谁哭啦!”桃桃愤愤地转过身去抹眼泪:“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开心还来不及,哭啥?你最好死在外面,再也别回来给我添乱!”
赛宁松了口气:“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女人嘛,就应该对男人狠一点。”
“二百五!快滚!”
“那我走了。”赛宁转身离去,走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桃桃仍然孤零零地站在镇口目送着他。他继续往前走,又回头时,桃桃还在,再走再回头,桃桃仍在,直到他回头再也望不见白岩河镇,也就看不见桃桃了。
“那娘子是你什么人?”燕达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
“家姐。”
燕达点点头,又问:“你多大了?”
“二十。”
“今日天气不赖。”
“是。”
“汴京很热闹,你可曾去过?”
“……没有。”
这样边走边聊,赛宁渐渐发觉,燕达是个思维跳跃性很强的人,基本上每一句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由此可见燕达并非难以相处的人,至少他不会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这让赛宁的心情放松下来。
燕达脚力强健,迈开两条长腿,一步不停,赛宁也是勉强才能跟上,走到黄昏时,他们就抵达了保捷军在渭州城外的军营。
渭州城曾经处在抵御西夏的第一线,庆历年间西夏军队曾经打到城下,是大将狄青指挥军民齐心协力,方才击退西夏军队。随后的庆历和议让宋夏双方休战,十年来边庭日趋安定。但渭州仍然保持着忧患意识,这里的人知道宋夏虽然相安,但并非无事,因此不断加强城池建设,以防战端再起。高耸的城墙、迎风招展的军旗,以及严阵以待的军士,让这座城池显得坚固、强悍、不可挑战。这让第一次看到宋朝城池的赛宁感受到了一种震撼。
不过赛宁并没有机会进城领略一番,燕达直接把他带到了城外的军营。
保捷军第十三指挥驻扎在城北,营地占据着十年前抵御西夏的古战场,名将种世衡的儿子种谔是这一指挥的现任指挥使。
赛宁入营时,正好赶上校场上正在进行的一场操练,这是一次城池攻守的操练,校场上设置了一道高约丈余的土墙,墙头和墙东是守城方,墙西则是攻城方。操练的主要目的是训练守城方,让将士面对刺眼的夕阳也能组织有效的防御。
令旗招展,战鼓如雷,攻城方推动着两台木幔车和四台云梯发动攻势。
守城方在墙头上发动弓弩,墙后的七梢砲不断抛射砲弹,而攻城方的砲行车也在试探射程之后予以还击。
虽然所用的箭矢都不带锋,砲弹也都是用皮囊填装湿棉花做成,但砲车对轰的场面仍然惊心动魄。
赛宁越看越是心惊,当他看到墙头的一个士兵被炮弹打中,轰然倒下的时候,他心说完了,估计不用上战场,自己就要先把小命交待在训练场上了。
与此同时,第十三指挥使种谔正在营部正堂接待访客。这位客人倒也并非外人,正是他的兄长种诂,现任泾原路兵马都监。
两兄弟戎装整齐,对坐在堂下,没有丝毫手足间的亲密之态,反而流露出几分针锋相对的味道。
“子正(种谔字),你每日动用器械车炮,大张旗鼓操练军士,虽然益于提高战力,但耗费军俸之巨,你可曾有算过?你每日操练三个时辰,皆是全力以赴,军士口粮消耗,就比其他指挥多出五成以上,甚至逾倍,而器械的维护经费更是繁如牛毛。况且你根本不去经营粮秣,只管向上伸手要钱要粮,长此以往,西军之中怕是容不得你了。”种诂语气严厉地教训着弟弟。
“耕作自有乡兵,畜牧也有厢兵,咱们乃是就粮禁兵,只管操练备战就是。”在兄长面前,种谔发牢骚也尽量保持着克制,“一旦战事再起,还不是要靠咱种家练出的强兵?即便有人在背后说些闲话,也不会危及到我这个指挥使的位子,兄长大可以放宽心。”
“那你私募新兵的事呢?未曾授权,私自募兵,说的轻了,也是一个僭越之罪,说的重了,就是拥兵自重。”种诂忽然加重语气,他这个弟弟带人到乡野招募新兵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他耳里,他今天的主要来意,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种谔狡猾地道:“此事兄长可是误会了。那****去乡间巡查民情,却碰巧有人应征勇敢效用,我就当场拣选了一番。这勇敢效用,不归禁兵,我只是拣选而已,算不得僭越,又何来拥兵自重之说?”
种诂加重语气道:“我看你是欲盖弥彰!你分明就是专程去乡间挑兵的!”
种谔微笑道:“冤枉啊,我的确是去巡查民情,当日我和随从可都是穿着便装,不料还是被百姓认了出来。没法子,在西军之中,咱种家的名头实在太响,百姓格外拥戴,强求我拣选勇敢效用,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以免伤害民愿。”
见种谔把家门名誉抬了出来,种诂暗自苦笑。
这时,兵卒通报:都头燕达领新军士赛宁归营求见。
种诂眉头一拧,瞪了弟弟一眼:“新军士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说辞!”
种谔头疼不已,心想这燕达早不来晚不来,偏巧兄长在时回来,这可如何解释呢?
稍顷,燕达和赛宁被带到了正堂外面。一看种诂也在,燕达就知不妙,没敢立刻进堂。
种谔把心一横,别的招都不灵了,干脆就跟兄长耍赖:“这位军士是我亲自拣选出来的,已经黵面,不把他留下,他以后还能干什么?哥哥若想赶他走,请你自己去跟他解释,反正我是没脸赶他的。”
种诂又气又笑,其实招募几个新兵,只要不多,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为了防微杜渐,便不能纵容弟弟,于是下定决心要把赛宁赶走。
“你进来。”种诂虎着脸,对赛宁说道。
赛宁站在外面,没听到种氏兄弟的议论,看到种诂声色俱厉,他还以为这是军队的老规矩,新兵入营一定要吃一顿颜色的。
既然自己要从军了,那还是努力表现一下为好,给人家留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因此赛宁挺胸抬头,跨过门槛,原地立正站军姿,铿锵有力地道:“新兵赛宁入营,请指示!”
种诂不由一惊,赛宁进来只走了三步,跨过一道门槛,然后原地立正,整个过程简简单单,只是一眨眼间完成,但动作却格外的干净利落,透着一股难得的干练——别看赛宁平日吊儿郎当,其实是个收放自如的人,该严肃认真的时候保证能让人刮目相看。
“嘿嘿。”种谔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心说自己总算没看走眼,这不,自己兄长也在第一眼就被赛宁吸引了。
听到弟弟坏笑,种诂赶紧收敛心神,问道:“为何从军?”只要赛宁像寻常乡野村夫一样回答什么为了讨一口饭吃,他就可以大义凛然地把赛宁赶出去。
但赛宁的回答却是超越时代的、出乎意料的、无可辩驳的:“保家卫国是每一个大宋子民应尽的光荣义务!”
只这一句话,就把种诂一肚子斥责全都顶了回去。种诂干咳了一声,说道:“光荣?看你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婆娘,也敢在本都监面前侈谈光荣?哼,只怕入营不到三天,操练之辛苦就能让你哭着叫娘了!”
赛宁紧接着回应道:“不怕苦,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这种后世的军队口号简洁而直白,极具煽动力,种诂不由得愣在当场,反复回味着“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十个字,觉得这道理虽然浅显,领兵之人大多懂得,但能用这么简单的几个字表述出来,实在是前所未有。种谔更是欣喜非常,他预感到自己很可能还是低估了赛宁的素质。
“燕都头,先领赛军士下去安顿!”种谔适时地找了一个台阶。
待燕达和赛宁退下后,他嘿嘿笑着对兄长说道:“兄长以为此兵如何?”
“唉。”种诂无奈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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