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官家端坐在书案后面,只有杨文广和两个近侍宦官站在左右,因为牵扯到天波府的五方校尉,连曾公亮也回避了。
杨排风、赛宁、秋细娘三人被一起宣进来,跪倒在官家面前行了礼。
“起来吧。”官家其实没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毕竟赛宁近来功绩不小,若真和秋细娘两情相悦,便促成这桩美事,也无不可。不过,此事终归与天波府有关,官家虽然已经有了这个打算,却还要尽量保持威严,先问个清楚,再作决断。
“谢陛下。”
杨排风率先站了起来。
赛宁则伸出手,搀扶着秋细娘一起站好。
这个动作,让官家暗觉好笑:此子果然是个多情种。倒是难得一见啊。
“你就是秋细娘?”官家一边问,一边仔细端详了一下,心说这姑娘的确姿色不俗,怪不得赛宁动心。
“回禀陛下,奴家秋细娘,是天波府的南火校尉。”秋细娘虽然眼眶些红肿,但说话还算镇定。
“你职责为何?”官家板着脸问道。
秋细娘据实答道:“奴家出天波府办差,方才三年,暂且是在春水满塘搜罗各路线报。”
官家趁机露出威严,沉声问道:“搜罗线报,就搜罗到朕的殿侍身上来了?”
此问一出,秋细娘便跪了下去,连杨文广和杨排风也一起跪了下去。
赛宁一看,官家竟是要拿秋细娘兴师问罪,暗叹一声,便也跪了下去,抢先说道:“启奏陛下,细娘和臣之间,或许行径荒唐,但纯属儿女私情,却没有牵扯到公家利害。”
“那她帮你做火器,也是你们做来谈私情的?”官家抓住赛宁的破绽,以显示自己洞若观火、无远不烛的英明。
赛宁意识到什么也瞒不过皇帝老儿,便顿首道:“请细娘做火器,臣也是为了更好的为朝廷办差。这件事是臣逼迫细娘所为,若有失职出格之处,请陛下责罚微臣就是。”
“不是。”秋细娘急得仰起头来,“是奴家自愿帮他的。”
杨文广暗皱眉头,心说这次可是闯大祸了,若是官家追究下来,天波府该如何是好?
杨排风则在想另一件事,她暗暗瞥了一眼旁边的赛宁,心说若是官家发怒,我便先把你收拾了。
谁知官家的口气忽然缓和下来:“赛殿侍请秋细娘做火器,本意既然是出于公心,而且也确实凭借火器立下几件功劳,这件事朕便不追究了。至于是他逼你,还是你自愿,那确是你们年轻男女的私事,朕也不宜过问。”
杨文广和杨排风同时一愣:官家怎么忽然又缓和下来了?
赛宁也很疑惑,心想难道皇帝老儿是故意吓唬我们,给自己找乐?
官家沉吟了一下,又道:“秋细娘,你与赛殿侍是如何相识,他又如何为了你而去天波府烧火,你且细细说来。”
秋细娘当即讲述开来,讲赛宁因旧曹门闹贼而去春水满塘查案,与她初次相识,后来为了抓贼,又请她去做火器。讲自己一时情不自禁,拉着赛宁去逛土市子,但因为自己顾及身份,又故意疏远赛宁。然后又讲赛宁生病时来和自己叙话,自己再次把持不住,便又与他亲近起来。总之就是一个意思,是自己不懂事,主动招惹赛宁,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赛宁很感动,一是感动秋细娘把二人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分毫不差,二是感动秋细娘为了维护他,竟撇开女儿家的脸面,把自己说成一个恬不知耻、主动勾搭男人的贱妇。
“启奏陛下。”赛宁实在不忍让她这样说下去,“她说的不对。是臣年少轻狂,不知礼数,屡次三番前去骚扰她。大概是臣这种死皮赖脸的人比较少见,她一时糊涂,便就委身于臣。”
“不是……”秋细娘欲要争辩。
“我说是就是!”赛宁断然拦住了她。
杨排风心中大恨,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赛宁心术不正,而此时他和秋细娘相互驳斥,却分明是故意显示他们真心爱护对方,以博取官家怜悯。
不过杨排风还不是眼前这些人中最恼火的,最恼火的是官家身后的两个近侍宦官。宦官净了身,就和男女私情说再见了,就算能私下找女人虚龙假凤,慰藉一番,但毕竟是假的。故而一看赛宁和秋细娘真情流露,便就嫉妒得眼红。
官家虽然板着脸,心情却格外放松。每天在他面前上演的,要么是大臣表演的朝堂戏,要么是嫔妃太监宫女表演的宫廷戏,实在让他厌烦了。此时赛宁和秋细娘上演一出很纯朴的爱情戏,他自然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杨文广忽然说道:“启奏陛下,此事归根结底,罪责应在微臣身上。臣治理天波府无方,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太宗皇帝将五方校尉交给天波府的恩宠。”
杨排风急了,赶忙说道:“五方校尉是臣女直管,此事是臣女疏忽,请陛下责罚。”
官家皱起眉头,心说你们两个出来捣什么乱?好好的一出儿女情长,却让你们加进了列祖列宗,还把太宗皇帝搬了出来,一下子就变沉重了,可让朕如何能够再看下去?
官家知道该想法子解决这件事了,便踌躇起来。遥想当年,大宋国祚奠定不久,五代残留下的众多贵胄臣将归降赵宋,为了安置这些人,也为了管制这些人,大宋太祖、太宗都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杨家本来也是降将,但归顺大宋后,便就忠心耿耿,为国效力。与辽国在金沙滩的一次鏖战,更让杨家诸将尽数殉国。太宗感念杨家忠义,便在禁中天波门外设立天波府,赐给杨家居住,以示恩宠,同时将一些前朝遗臣的后人送到天波府,由杨家来教养。所谓五方校尉,便是当时设置的一个安置前朝遗臣后人的职务。至于不可嫁娶的誓言,其实还是太宗当时不太放心,便用了这么一个婉转的计谋,意图让前朝遗臣后继无人。
在当今官家看来,太宗皇帝这个举措,实在有失妥当。而且今时今日,五方校尉换过不知多少人,当年那些前朝遗臣也死得死,老得老。像秋细娘这样的,应该算是前朝遗臣的曾孙辈了,对前朝早已没有什么感情。因此官家就觉得,与其留下五方校尉这个隐患,倒不如借着赛宁这件事,把太宗皇帝留下的摊子收尾,让过去的事永远沉入不为人知的角落,再也不要提起。
不过,这件事也不宜草率,官家觉得还是按部就班比较妥当,于是感慨道:“这些年,五方校尉劳苦功高,天波府为我大宋宵衣旰食,同样功不可没。”
杨文广虽然是个直性子,但这话还是听得懂的。五方校尉这件事,完全是杨家在给皇室擦屁股,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现在官家说出这句话,杨文广便想起了都已为国捐躯的祖上三代,一时间便略微哽咽起来:“这是臣家应尽的本分。”
官家点了点头:“我大宋承平已久,早已不需死士,当年给五方校尉定下的誓约,放在今时来看,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事须变通,顺势而为,依朕看来,五方校尉也是可以谈婚论嫁的,这并无不妥。”
杨文广和杨排风都有些惊讶,官家居然要改规矩,这是该喜,还是该忧?
赛宁听出弦外之音,一激动,当即便感激道:“谢陛下成全。”
杨文广苦笑了一下,心说你反应倒快。
杨排风则大惊失色,其实她待秋细娘便如姐妹一般,官家金口玉言,免去了秋细娘的毒誓,她自然是欣喜的。但在她眼里,秋细娘万万不能嫁给赛宁。毕竟有个先入为主的成见,从一开始,她就认定是赛宁勾引蒙蔽秋细娘,这种人,不杀就算便宜他了,怎还能把秋细娘嫁给他?
“赛殿侍。”这时官家说话了,拿出曾公亮交上来的腰牌,再次沉下脸道:“为了秋细娘,你便把殿侍腰牌也上交了。你这是将朕的恩宠置于何地?”
“这……”赛宁一看,皇帝老儿忽软忽硬,实在捉摸不透,不过回想一下,觉得这位皇帝还是挺开明的,便自责地道:“是臣无知,做事糊涂,臣愿领受责罚。”
“知错即为善。”官家自然不愿苛责赛宁,“念你年少,且近来屡立大功,这一次便算是将功抵过吧。朕不赏你,也不罚你。你把腰牌拿回去,继续办你的差事。”
“是。”赛宁装作痛心疾首地领回了腰牌,心里却是喜滋滋的。官家虽然是在责怪他,但这些布置其实却是在帮他,这一点他还是能看明白的。
杨排风沉不住气了,便要开口说秋细娘的事,总之,不能让赛宁骗走秋细娘。
官家知道这位杨门女将的脾气,便笑了笑,抢先开口道:“至于秋细娘,终归是天波府的人。赛殿侍和秋细娘的事,就交给天波府来处置吧,朕便不过问了。”
杨排风总算松了一口气,决定权,还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