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王屯走出二十多里就到了白岩河镇,镇子临河而建,百里之外则是一座大城——渭州城。
渭州城乃是泾原路经略安抚司和陕西诸路都部署的所在地,是为陕西军政中枢要地。白岩河镇基本是依托渭州城而建,为渭州城提供商品的生产、加工、流通,其中最重要的是农副产品和纺织品,而且大部分是被军队收购。
余都头是个热心肠,来到白岩河镇上,先带赛宁和桃桃在热闹的草市上徜徉了一番,还请他们吃了羊羹。香喷喷的羊羹可比小王屯的干硬饽饽好吃太多,桃桃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大碗,觉得不够,可又觉得女孩子吃太多会让人笑话,不知该不该再要一碗。正踌躇着,却见赛宁已经吃到第三碗,她就忿忿不平地又给自己要了一碗。
吃饱了肚子,余都头带他们去了一个铺面,只见匾额上写着“袁家衣布”,虽然建筑有些古旧,但打扫得颇为干净,铺子里的成衣、布料码放得整整齐齐,笑容可掬的掌柜和精干利索的伙计招呼着络绎不绝的客人,显然生意极好。
一进店,掌柜立刻迎了过来,笑呵呵地招呼道:“这不是余都头吗?快请进,您可有些日子没来关照小店生意了。”
这掌柜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虽然余都头只不过是军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官,也不常来这间店里,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且表现得恭敬而热情,让余都头感觉自己特有面子。
“掌柜的误会了,今日某是来求贵店帮个事,却不是来关照生意的。”
“您瞧您说的,街坊乡邻,什么求不求的,有事您只管吩咐。”掌柜依然保持着热情的态度。
余都头把赛宁和桃桃叫过来,直言道:“这两位是我亲戚,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我,请掌柜的看看,能否在你们的店铺作坊里找个营生?我这位大妹子做得好针线,定能帮衬你家生意。”
面子归面子,往店里送人却关乎生意,掌柜自然不能立刻应下,不过他的笑容依然饱满,话也十分客气:“您的亲戚,那还有说的吗?三位里面请,小底去把主家请来详谈。”说着就在前领路,到了店铺后面的住宅里面,把店铺的主家请来定夺,他这个掌柜就不必自己拿主意担责任了。
主家是个姓袁的寡妇,青春三十,高挑身材杨柳腰,白嫩肌肤瓜子脸,小巧的鼻梁上布着几个淡淡的雀斑,添了几分俏皮,整个人看上去就年轻了几岁似的。
熟女啊。赛宁兴味盎然地打量着袁娘子,心里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些龌龊念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女子虎狼之龄守寡,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太可怜了,自己要不要发扬一下雷锋精神呢?忽然间肋下一痛,原来是桃桃看他眼神不对,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寒暄引见之后,掌柜把事情跟袁娘子说了一遍,余都头又卖力地夸奖了一下赛宁和桃桃。
袁娘子却好像心不在焉似的,待他们说完,直接问桃桃:“妹子既是会女红的,留下倒无不可,却不知妹子是精于机杼、缝纫,还是刺绣?”
桃桃正要回答,赛宁在旁边咳嗽了两下,低声提醒道:“做人要诚实,有什么说什么,别打肿脸充胖子。”
桃桃白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袁娘子说道:“小妹手艺不是很精湛,不过懂得设计,对衣饰时尚颇有研究……”桃桃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话匣子一开,便就滔滔不绝起来。
二十一世纪的人,真本事不见得有多少,但接触的信息多,肚子里有五花八门的概念。桃桃就在袁娘子面前兜售着后世的时尚概念,什么复古、前卫、经典、本季流行之类的,没多久就把大家侃得五迷三道——赛宁除外。
袁娘子终归是经营衣布生意,桃桃说的概念虽然闻所未闻,但她听后也能立刻领悟几分,越听越是投入,直觉得这位妹子见识不凡,而且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确是巾帼之中十分出色的人物。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余都头,这位热心肠的西北大汉刚才还有点担心,生怕赛宁和桃桃被袁娘子问住,自己颜面无光。现在好了,桃桃能说会道,袁娘子流露出赏识的神色,他这次助人为乐的事就算是办成了。
可是桃桃说完,袁娘子却没有立刻把他们奉为上宾,而是谨慎、婉转地道:“妹子真是才华过人,只是自家生意不大,仅仅一间店面,三个作坊,六七伙计,十余织户,经营之力实在有限,怕是不足以让妹子施展才华。”言外之意,就是我这座庙太小,容不下您这尊大神,请你还不如请一些织工来得实际。
桃桃抱着热火罐,兴致勃勃地说了半天,却忽然一盆凉水迎面泼来,便就愣在当场。
赛宁是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别人的痛苦是他最大的快乐,一看桃桃吃了瘪,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还冷嘲热讽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做人应该踏踏实实的,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夸夸其谈的作风要不得,你就是不听,这下让人问住了吧?傻眼了吧?”
“二百五!闭嘴!”桃桃怒不可遏地骂道,一张脸气得通红。
不知为何,袁娘子与桃桃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觉得桃桃不宜留在自己的店里,但却又不忍看桃桃为难,故而对赛宁起了几分反感,冷笑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又会些什么呢?”
赛宁洋洋自得地道:“小生不才,学问谈不上深,但是十分广泛,对裁剪缝纫之术也有涉猎,正好有一样发明创造,非同小可,不妨就拿出来给大家过过眼。请取做成的裤子一条,剪刀一把,布头少许,针线若干。”
袁娘子皱了皱眉,她对赛宁那副自大的嘴脸非常不满,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于是吩咐掌柜去取了他要的东西来。
桃桃越发不安,她到底是和赛宁同病相怜,便提醒道:“你别胡闹了,咱们不在这里找工作了还不行吗?赶紧走,否则闹出笑话,咱们丢人事小,重要的是对不住余都头。”
赛宁胸有成竹地道:“我怎么就胡闹了?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对我怎么连最起码的一点信任都没有?”
桃桃急道:“你这人,从来就没个正形,你让我怎么信任你?”
赛宁微微一笑,拿起针线,用唾沫润了润线头,轻描淡写地把针纫好,手腕一抖,在线尾挽了一个结。
桃桃一惊:“没看出来啊,你还真会缝纫?总在家纳鞋底子吧?”
赛宁一边从容地剪好布头往裤子上缝,一边笑道:“你呀,看人只看表面,忒肤浅。其实我这个人有很多面,现在你看到的就是我心灵手巧的一面。”
“德性!”桃桃没好气地道,再仔细一看,原来赛宁是要往裤子上缝裤环,把布头剪成两寸长、半寸宽的长条状,剪出五个,依次缝在裤腰上。
赛宁只求缝个样子,缝好之后对袁娘子讲解道:“这个设计叫做裤环,用来穿腰带的,有了这个设计,腰带就不必系得太紧,穿裤子、脱裤子更为方便。”说着,又剪了一个腰带,让掌柜拿了两个铜环来做腰带扣,“瞧见没,有了这俩环,腰带就收放自如了,尿急的时候,一解就开,不用担心尿裤子,以后裤裆就可以缝起来了。你们古人……不是,你们这里的人,喜欢穿开裆裤,虽然内裤是合裆的,但还是很容易走光。”
裤环和腰带扣的设计虽然怪异,但的确非常实用,袁娘子看得啧啧称奇,便也顾不得赛宁的话是多么的不雅。
旁边的桃桃感觉有些复杂,才来两天,赛宁就观察到了古人着装的细节,并且用最简单的裤环和腰带一鸣惊人,让她不得不承认,这厮的确有些小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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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裤环和腰带扣的两项改良设计,赛宁和桃桃得以留在了袁家,正巧袁家刚刚盖了一间新房,是要增添一个作坊,可织工还没请到,袁娘子就请赛宁和桃桃暂时住了进去。
安置好了他们,余都头就算是把佛送到西了,可以安心地回小王屯去。赛宁和桃桃一路把他送到白岩河镇外,仍然依依不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毕竟,若不是遇上这么一个纯朴热心的军人,他们现在很可能还在野山沟里转磨磨呢。
临别之际,赛宁感激涕零道:“余都头,好人啊。我……我啥也不说了,眼泪哗哗的。”
桃桃一看他假模假式的,心里有气,偷偷踹了他一脚,然后对余都头道:“余大哥,过些日子我们姐弟二人安顿好了,再回小王屯去看你。”
余都头是爽利人,不太习惯这种拖拖沓沓的离别方式,笑了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行了,来日方长,咱们就此别过。”言罢抱了抱拳,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青天黄土之间,一个高大、干练、古道热肠的古代边防军人渐行渐远,这场景,竟让赛宁感觉有些悲凉。
“敬礼!”赛宁断喝了一声,和桃桃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右手。他们都是经过军训的,立正、敬礼的动作做得干脆利落,姿势标准。
余都头回过头来,遥望到那一对古怪的青年男女站在小山包上,身体站得笔直,用一个他不认得的军礼送别自己,不知怎得,忽然间感觉双目一热,便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对姐弟,倒是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