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寻村路尽逢柳暗,问海投石起波澜
顺着破败的城垣看去,荒芜的小路上,一个小小的影子正犹疑的探寻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身陷巨大的茫然。清寒的月光照在她明净的脸上,勾勒出一笔倔强又轻柔的轮廓。张凡凡平日不着妆粉,又不事张扬,所以并不出众,但此刻的月色下,她细眉细目里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如同被萤火点燃,柔弱又坚定,挺翘的鼻梁,点朱般的口唇,皆勾出执拗又秀俊的弧度。
自从那日解出了三塘湖戈壁和琞城这两个地点,张凡凡便和院系里请了一周的病假,踏上了寻找南宫先生的路途。小月曾苦口婆心的拦过她,三塘湖戈壁是一个二百多里的无人区,曾有多人失踪和葬身。虽然张凡凡在爷爷去世后,曾被迫流浪,练就一身胆大心细的生存本领,在被送进孤儿院后,又被一个山中小庙的师父收为弟子,教过几年功夫,但终究是个女孩子,这一去几千公里,若是遭遇不测可怎么办?万一这些线索只是南宫先生故弄玄虚留的噱头,那这一趟岂不是徒然。纵使真一切真是真的,又如何。大家都是书粉而已,与作者因一本书结下缘分,也该因书尽笔落而散去,何必如此执拗。
但是一贯对小月百依百顺的张凡凡这次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说:“我打小被抛弃,一直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直到遇到南宫先生,我才知晓遇到一个人,渴望陪伴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和美好。他是我暗夜行走的唯一星光,是无尽荒原的清晰路标,所以我不能让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我要去找他,帮助他,陪伴他,纵千万人阻挡吾往矣。”
小月知道,虽然凡凡自幼看透人情冷暖,绝不是单纯的傻姑娘,却在内心里对认定的人有种固执的愚。自小到大,小月是第一次见到张凡凡如此坚定,连眼睛里都像是能发出光来。那么,既然拗不过她,便陪她这一程。
“凡凡,走慢点,我走不动了。”小月在张凡凡身后跌跌撞撞的奔过来,虽然她也是资深驴友,但体力明显不及张凡凡,此时累的天昏地转,夜里的戈壁虽不如白天那般毒辣,但风裹沙石,热浪袭人,加之四周茫茫戈壁,不辨东西,了无生机,让人无时无刻不想逃离。
张凡凡过来搀住了小月,心里有一丝愧疚和担忧,她自己出了事情倒无妨,毕竟自己在人世除了小月这个朋友外了无牵挂,可是拖累了小月,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虽然她们带了足够的水和干粮,两人也都曾有过徒步沙漠的经历,她又学过几年三脚猫功夫,保护小月以及自保应该足够,此刻并无性命之虞。但是这一路的荒凉奇诡,让她心理发毛。
在戈壁上已经走走停停了二十几个小时,除了骆驼刺和旱芦苇,就没看到过其他生物的影子,更别提那个不知存不存在的琞城。连人也只看到过两次。一次是刚进入戈壁,遇到一个当地的小孩,另一次是两个小时之前,遇到了一个驼队。问起关于琞城,都表示茫然不知。驼队是一干中年大叔,看来是运货的,对于两个女孩来探险深表担忧,几次问她们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出戈壁,小月渴望地看着张凡凡,但见凡凡皱着眉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便谢过了好心人,继续向戈壁腹地探索。
两人在一块巨大的黑褐色岩石边坐下,累得相对无话。两人都有些沮丧,这个地图上没有的琞城,会不会只是解谜中的一个歧途,或是一个障眼法?
像是安慰,凡凡拍拍小月的肩:“要是天亮还没有线索,我们就回去。”
话音还未落,两人皆汗毛倒竖,血液静止。明明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可是两人眼前的地上,却分明出现了一个人影。压着巨大的恐惧,两人回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穿着破葛衫留着大胡子的龙钟老头,那老头也在很疑惑的望着她。或许因为从小是爷爷照顾,所以对老头有特殊的亲近,张凡凡松了口气,颤着声音问:“大爷,你知道这里有个琞城么?”
眼前的老头的神色明显一怔,盯着她凝视良久。此刻张凡凡却感觉不到恐惧,只是觉得似乎看到了希望,从大爷的眼神中看得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头缓缓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有那么个地方?”
张凡凡和小月都腾的一下站起来:“大爷,你也听说过?”
“也不算听说,来吧,太晚了,这儿不安全,去家里说吧。”
“大爷你可别骗我们,这大荒地的,哪有人家啊?”小月心直口快,直接倒出心里的疑惑。
老头倒没生气,乐呵呵地说:“你们都和我孙女差不多大,骗你们干啥子,你们不是本地的,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小村子。来吧,再晚点,这里有狼出没,就太危险了。”
小月听说有狼,吓得一哆嗦,反而有点想和老头回家了。张凡凡倒是觉得老头未必是坏人,又详细问了问老头家里的情况,为何出现在此地。老头说家中只有他和老太,儿女出嫁的出嫁,出去打工的出去打工,自己夜里吃多了饭,出来消食。
听到家里还有个老太太,张凡凡觉得安心了一点,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就算想伤害她们,战斗力也有限,想到这是两天多以来第一次有看到关于琞城线索的曙光,便点点头跟了上去。却一边走,一边在行囊里摸出两把护身的刀,一把递给小月,低声嘱咐她在包中容易摸到的地方藏好。
跟着老头走了四五里路,戈壁上渐渐冒出青灰色的草迹。沿着一排排的红柳下行,盆地里隐约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家和稀疏的绿地。老伯的家在村子边上,下了小丘不几步路便到了。
开门的是个老太,头发黑白交杂,挽成一个杂乱的髻,看着讷讷的,虽然算不上慈祥,但也老实巴交的不像坏人,二人的心又放下一点。
老头甫一进屋,老太太就给他端上了热酒,也不言语,坐在一旁听着老头一个人讲了如何遇到两人的事情。那老头说:“我看她们两个小女娃,在外面不安全,就把她们带家来了。不过她问的那个地方,和那个男娃说的倒是一样。难道那个男娃没扒瞎,可是我们在这住了一辈子,没道理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
老太讷讷地说:“你个死老头子,不记得那个男娃嘱咐说不让和外人说他的事吗?”
老头嗤了一声:“那男娃神神叨叨,谁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脑子不好使,不过这女娃也来问,看来他说的可能是真的啊!”
两人默默地在一旁看两夫妇呛嘴,都急的不行,一有空隙就赶快追问因果缘由。
这回老头才向二人娓娓道来。在一年多以前,老头也是在一个夜里出去消食的时候,救过一个男青年,男青年瘦弱不堪,衣衫破烂,晕了过去。老头把他背回家,青年醒转之后,老头问他打何处来,他言语颇怪异,不似正常人,说自己来自琞城,但是老头老太在此地居住一辈子,也未曾听说有这么个地方,便当作其受了刺激胡言乱语。青年将养几日后便告别离去,自此一年无音讯。但是一周以前,青年突然来访,说感谢老两口一年前的救命之恩,留了些钱便又告别。老头问他去哪,他说回他来的地方,琞城。老两口留他过夜,他亦不肯,说一定要在午夜12点之前赶到,便匆匆告辞。老头好奇,便跟踪尾随他而去,只见他进了戈壁深处,走了良久,遇一巨石阵,宛曲回转,如迷宫一般,老头跟丢了,不敢再往石阵深处走,只是自己明明刚进石阵,没走几步,却也绕了大半夜才出来。出来之后,天已大亮,回家被老太好一顿埋怨。
张凡凡精神一振,便细细追问了那男娃的相貌身材,依据老头的描述,定是南宫先生无疑!张凡凡握紧了小月的手,内心翻江倒海,几经按捺才勉强维持了表面的风平浪静。看看表,才八点多,她当即央求老伯给她们指引到石阵的去路。老太不允,看来是上次老头的晚归让她心有余悸。张凡凡一再表明一定不让老伯进石阵,就送她到石阵之外就可以了。老头却犹豫了,说:“那男娃走的时候和我们说,如果有人来找他,不要告诉他的去向。不过那男娃当时又自说自话似的说,应该也不可能有人来找他。可巧今天你们就来了,我们拿了人家的钱,总不能不帮人家保守秘密。”
张凡凡赶快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给老两口。
老伯急了:“你这女娃,我们不是要你们的钱,我们老两口自食其力,不缺钱花呢,只是做人要有点诚信,既然答应了那男娃,就不能再告诉你们了。”
小月性直心急,见说不动老人,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张凡凡按了下她的手以示安抚,便眼波一转,计上心头。既然老伯是为了道德而不肯说,那她只要在道德上打破他心中壁垒便可。
下一秒,张凡凡便清泪两行,身抖如筛。她自导自演了一场苦情戏,说那男青年是她相恋多年的未婚夫,是一名地质学家,长期从事地质考察,两人异地相恋,但是去年,他检查出了不治之症,为了不拖累她,便不告而别。故事为假,但情是真,张凡凡声泪俱下,痛诉当年千金一诺,许此身磐石不移,故今日要追他而去,带他回来救治,终生相伴。
小月被张凡凡的演技震惊之余,也忙不迭的帮腔,说两人当初如何恩爱,又说大夫说了,若是找到那男生回来,说不定还有治好的希望。老头老太被她感动的眼泪吧擦,想到一年前那男青年在野外昏倒,前几日相见又觉他格外清癯,今日听张凡凡言,便确定是绝症无疑。老两口并不知地质学家是干啥的,但是自己一辈子没文化,听到“家”,便觉得如同神人,既然是“家”,那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古怪的地方也并不奇怪,老两口像是心中疑惑得到了解答,又见眼前姑娘清秀乖巧,两眼含泪,看上去温柔无害,所以几乎全无猜疑便相信了她所言,老头立马挑着灯,开门领路,带二人往石阵处去。
一路无话,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到了石阵。入口处灰黄色的大石林立,石面光滑冰凉,手触之下如触碰一片时间的荒原。
目送老大爷提灯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张凡凡内心波涛汹涌,五味杂陈。这是人生中第一次不管不顾的飞蛾扑火,走到这一步虽说看到些微光亮,却也知长路漫漫,定有诸多艰险。看着面前满眼清澈的小月,她哽咽了一下说:“小月,别送了。”小月是隔壁邻居家的姐姐,看着自己长大,是灰暗童年里的唯一陪伴。后来自己爷爷去世,自己被恶毒的亲戚赶走去流浪,还是被小月的爸爸找回来,那时小月家境也不好,家中又有姐弟三人,只好把凡凡送进了孤儿院。后来小月家境好转,自己一路求学没少被她家资助。小月和自己不同,从小被父母兄弟呵护,是个特别单纯的姑娘,所以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张凡凡保护她多一点,也从来未叫过她姐姐。但是今日走到这里,张凡凡才发现自己才是被守护的那一个,但是她不能自私的再让小月守护下去,这以后的路,还不知怎样,她不能牵累了小月。
小月似乎知道她没出口的万语千言:“别说了,一直以来,我们就没分开过,你非冒险不可,我自然也是要陪着你。再说,我也是南宫先生的粉丝,把他揪出来,也该有我一份呀!”
张凡凡执意不允,小月见说不动她,便索性自己一个快步先进了石阵。
石阵里阒静无声,外面呼啸的风声像是被巨石吞没了一般,连空气都似乎是静止的,张凡凡打了个冷战,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片真空。明明小月只先自己几秒钟进入石阵,可是此时却全然见不到小月的影子。张凡凡大声呼喊,只是耸立的石壁间,这声音刚出口便被吞没了,连回音都没有。巨大的石阵交错相叠,宛曲回环,脚下亦是巨石板铺成的道路,和石阵浑然一体。头上夜色浓重昏暗,刚刚还悬在头上的钩月业已无踪。
心里挂念着小月,张凡凡飞速的在石阵里横冲直撞,却始终不见边界。只是在一个转交处被一个无字石碑绊倒后,巨大的石阵缓缓移动,如同大幕拉开。停住后,石阵中白光隐现,头上,一双眼睛正盯着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