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锦云第三次到天牢，不过怀着却是难得轻松的心情。她由狱吏推着轮椅缓缓下了逼仄的通道，在关押杜存风的牢房前停了下来。透过一排木栅栏她看见还未来得及换下官服发冠散乱的杜存风默然倚在墙角兀自发愣。
锦云勾起唇角，扭头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狱吏也知道锦云的淡漠性子，这次学乖了，不再说话使了个眼色将所有人都屏退了。
天牢里泛着酸朽潮湿的味道，只剩下锦云与杜存风两人隔栏相处。锦云在外面噙着抹得志的浅笑望着里面颇为狼狈的杜存风，启唇朗声唤道：“杜大人，锦云来看您了。”她的语气恍如与杜存风初见时那般纯良无害的模样，恍如每次拜访太尉府那般诚挚恳切的模样。
杜存风一直无神瞅着石灰抹的墙壁无视外面的动静，锦云的问候他也毫不理会。
“下官知道杜太尉您在生锦云的气，下官也不奢求您的原谅。”她坐在轮椅上，语气极尽的恳切谦逊，似乎白日里那个对峙朝堂将他投入天牢的人并非是她。
杜存风轻声嗤笑：“墨锦云，你到底想如何？”
锦云隔着木栏回道：“大人也照拂了下官两年光景，很是感激。想在最后与大人聊聊天谈谈心。”
“你不必如此假惺惺说些有的没的。”杜存风显然被锦云的话给恶心到了，皱眉又是一声冷哼，“老夫要休息了，还请墨大人离开吧。”
“大人这么淡定看来是还有一手准备吗？”锦云挑眉。
“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妨与你说，若论输赢，恐怕还早些。你且看着。”杜存风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如此说道。
“哦？大人如此胸有成竹？”锦云盯着杜存风淡淡的神色，笑道，“既然这样，下官就在这里等着看结局了。”
她知趣转动轮椅准备离开。却又忽得想起什么一般停住了，接着好心提醒道：“对了，还有一事忘记告诉大人了，我来之前刚接到消息，说是皇城西门发生一场规模不小的混战，伤亡惨重，其中包括您的大公子杜宇轩。”锦云风轻云淡说着，瞅了眼表情一僵的杜存风，又叹息道，“听说身中数箭，仍奋勇杀敌。杜大公子与下官虽不曾深交，不过几个照面也赞叹他德才兼备。再观其今日英武凛然，实在佩服。”
“他……”杜存风静默了一瞬，吐出一个字，喉中又哽咽住了。
“杜轩宇身为执金吾却率部下破了城门欲叛国，被亲卫押解上殿。陛下为以儆效尤，当场诛杀！”最后四字如利刃而出，杜存风只觉喉中一股血腥涌上。
锦云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杜存风面上的表情。他窝在墙角，双手紧握成全浑身都在发颤，而后紧紧闭上了眼睛，极力克制住眼底深处的悲戚。
“据说杜执金吾的失利原因，是因为外无人接应，内有人倒戈。下官从雁落镇一路回来，途中见到不少前往帝都的兵马，不过奇怪的是在半途中又全部折返回去了。下官与大人再见时已是在大殿上，着实没有机会与大人讲这些途中怪事，说到底这还是下官的错。”锦云说得异常畅快，口若悬河念叨着。
杜存风因着锦云这些话头低垂了下去，他缩在角落里，似有一团阴影罩住他。那是失望和颓然还有心灰意冷。
“大人从前朝开始便跟随在陛下身边，已有数年。说句大不敬的实话，陛下坐稳这江山，大半是您的功劳。如今陛下坐得稳稳，而大人不过是个太尉令公子仍是个执金吾，并未封侯加爵。下官知道大人心中定是不甘的，任谁都是不甘的。只是毕竟是我朝的内政，牵扯到西廖怕是将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了。西廖只狼虎野心，下官想大人您多少是明白的。”锦云轻叹一声，“若是当时大人对下官少些隐瞒或者更信任下官一些，或许结果不会像现在这样。”
锦云句句意味深长句句带刺，杜存风别过头去看着墙壁，肩膀不动声色地耸动着。她扶着木栏幽幽望着他，知道此刻他的心是死了一大半。
不够……还不够。
“下官进来探望大人的时候，看见朱雀街上有许多戎装士兵。一问才知是往太尉府去的。”锦云眼睛微眯，闪现过过一抹精光，“太尉府上下也有几百口人吧，听闻杜语柔姑娘绝艳无双，而且过几日就是她的大好日子。也不知还能否办成。”
杜存风一直沉默执拗地不肯说一句话。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其实陛下不过是怕大人你功高盖主，针对的也不过您一人，如今百余人因您无辜下了黄泉，不知您心里作何感想。为人父母最伤心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儿女去了，连着父母的心呢。还有大人的高堂，下官听说已有八十高寿身体也一直硬朗。大人不怕他们黄泉路上寂寞吗？怕是走在路上，还弄不明白为何就这样送了性命。我想……大人还欠他们一个解释。”
锦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透过木栏缝隙丢进了牢里。瓷瓶在地上滚动几圈，停在了杜存风脚边。
杜存风余光瞥了眼那瓷瓶，高窗外的月色照在瓷瓶上，凉的惊心。
“陛下定然不会给大人一个好结果，怕不是炮烙便是凌迟。但是大人对下官有赏识之恩，下官希望大人走得不那么痛苦。”锦云浅笑说着。
杜存风的目光从瓷瓶上移至锦云的脸上，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面上那抹极为深幽的笑意，死死盯着，似想将她融成血肉。
锦云坦然面对那样极为仇恨的目光，杜存风此刻越是恨她，她越是满足。静默了半晌，杜存风终究微微俯下身去伸手拾了地上的瓷瓶，紧紧复紧紧地攥在手里。锦云有些担忧他将瓶子捏碎了。
他的目光仍旧钉在锦云身上，狭长的眼睛里精光散尽，只剩最后一点决然，而后有很快被无尽的绝望和孤独淹没。
“墨锦云。”杜存风咬牙念着她的名字，似要将她咬碎在牙尖。
“下官在呢。”锦云挑眉，殷勤回应了声。
“老夫知道你存的野心怕是不比老夫小，就算是太尉一职也满足不了你。”杜存风盯着她，看进了她的心里，“你想要的，唯高座上那一人尔。”
锦云闻言，面上笑容微微僵硬。杜存风毕竟生得一双明眼，看破了她的心思。锦云浅笑着看向他，并没有说话。
杜存风攥紧了瓷瓶，又继续说道：“墨锦云，你看着我今日结局，亦是他日你的结局。”锦云因他这句话微微发愣，看他眼底的绝望与孤独隐去，反而浮现出几分张狂的笑意和嘲讽来。
杜存风的今日，亦是墨锦云的明日。与虎谋皮，不得善终。
就在锦云的愣神间，杜存风拔了瓶塞，抬首仰头，动作利落决绝。她回过神的时候，那瓷瓶已从杜存风枯瘦的手中跌落滚到月光下，泛着冷色的光。锦云盯着那瓷瓶许久，深吸了口气，这才转动车轮离开了。
杜存风的心比身先一步死了。
她与杜存风说的那些事情，倒是事实，不过却不是这日夜晚，而是杜存风死讯传出的第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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