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金军东路军围攻东京城的时候，楚翎与莲已经来到了距东京城郊不远的地方。天空中飘散着零星的小雪，厚重的乌云把天地的距离仿佛都压近了，释放着无尽的沉闷气息。马蹄踢踏在冰冻的枯黄土地上，每走近一步，那种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躁动就更明显一些。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吗？
“等一下。”莲忽然开口，制止了楚翎进一步前行。他眯起双眼，似乎在空旷的风中聆听着什么。
马儿开始不安地跺着蹄子，一阵马嘶人喊声隐隐传来。楚翎感到一阵紧张抽紧了面颊，全神贯注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支金军的骑兵队。
她该怎么办？对他们说她是金国的郡主吗？这显然不行，不说她的身份是假，纵然是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她？
那帮金军很快发现了他们。游猎的女真族天生生就了一幅老鹰般锐利的双眼，更不用说作为一支专门侦查的队伍在常年征战中练就了敏锐的直觉。在被金军包围的如铁桶一般的东京城外，还有两个汉人敢如此大胆地接近，一定有他们的特殊目的。
眼看着金军战马的马蹄就要冲到面前，那些金军兵士口中乌拉乌拉狂喊的女真话已清晰可闻。莲动了动眉梢，忽地从马背上飞跃而起，轻飘飘的身形却迅速的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刹那间直插入金军纵队的心腹。
“喀啦”一阵闷响，两颗尚冒着热气的带血头颅滚了出来。莲站在离金军五丈远的地方，鲜血不住地顺着他修长的十指往下滚落。他挑起眼角望了一眼还没缓过神来惊诧的的金军兵士一眼，忽地一笑，并不再做等待，又是几个起落间，两颗头颅掉地时脸上还带着莫名的惊讶，甚至来不及恐惧。
这下，剩下的金军醒过神来，一时大乱。没人去理会不远处的楚翎，都愤怒地狂喊着，抽出佩刀追砍着莲的身影。
楚翎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当看到莲如何下的手，一阵深深的惊栗使得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强压下心头的恶心。她很清楚莲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莲了，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她无从得知；但当她看到他这样毫不留情地用手抹断一个人的脖颈，不用想也知道，在莲的内心，曾经的良善再也看不到仅存的身影。
一时间，刀光四起，血色飞溅，有越来越多的头颅滚落在地，而那黑色的身影，那些金军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来。
鼻间飘过越来越浓的血腥味使得楚翎再也忍不住，她用僵硬的手掌用力地按住腹部，在马背上不禁微微躬起了身子。
在弯下腰的一刹那，似乎有一样东西硌了她一下。电光火石间，楚翎记起上次她去救人时白错水交给她的御赐金牌还在身边，鬼使神差地始终不曾失落。就算那些金军不认得她这个郡主，金国皇帝的御赐金牌不会不认识。
“都住手！”
楚翎用足全身力气的一声喊，并没有起很大的作用。那些金人们并不知道她在喊什么，只是红着一双双眼睛，疯了般地追砍着他们几乎连衣角也碰不到的莲。
听到楚翎的声音，莲的眼神略略一转望过去，脸上不由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他急速后退两步，金人们一哄而上，高扬的佩刀森森林立，在一片交错的银光熠熠中，一道金光就这样猛然闪了所有人的眼。
剩下的金军不由呆呆地停下脚步。莲轻飘飘地跃回自己的马背。
低压的乌云开了一个小缝，阳光从云端落下来，洒落在楚翎全身上下，她那高举着的金牌闪烁着的光芒，使她浑身都笼罩着一种高贵的光泽。
一个似乎是头领的金军试探性地往前打了打马，当他看清楚金牌上的文字之后，立刻跳下马，恭恭敬敬地伏拜于地。
于是一瞬间，剩下所有的金军兵士都黑压压地伏了一地，口中战战兢兢地高呼着不知所云的女真语。莲眯了眯眼，望向楚翎的神情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
“你们，有谁会汉语？”
楚翎试探性地发问，却见那些金军兵士在地下，一个个低着头，神色恭谨却再也不敢发一言。或许他们现在才是最迷茫的那群人：在无缘无故被人杀了那么多弟兄之后，还必须向杀人者下跪——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在作怪，估计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
楚翎皱起了眉头。这下可麻烦了，看来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汉语的，她要怎样才能使他们明白自己的意图呢？起码让他们知道，自己与莲并没有敌意。
使劲地想了一想，楚翎有些不大标准地念了一句：“斡离不。”这是她在完颜宗望军中记住的唯一一句女真语，也就是完颜宗望的女真名。楚翎知道，这回围攻东京的金军东路军主帅是完颜宗望，如果不出所料，这队金军士兵便应该是完颜宗望军下的。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后，地下的金人们有了一丝骚动。那个领头的金军兵士抬起头，试探性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什么，楚翎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有不断地点头，向他比划着：“带我们，去见，斡离不。知道了吗？”
相当于鸡同鸭讲的一番混乱交流后，那个金军的脸上竟然显出了了然的神色，但是他却依然伏拜于地，不敢起身。
“你应该让他们起来。”莲在一旁开口，语气中有丝丝的嘲讽。“你手里拿着的，相当于他们的皇帝陛下。皇帝不开口，他们没人敢造次。”
“是吗……”楚翎不好意思地笑笑，忙向那些金军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大家都起来吧。”悄悄吐了吐舌，楚翎低声道：“原来，我也体会了一把当皇帝的滋味。”
望着那些金军士兵在地上掘土，埋葬好了死去弟兄的遗体。他们解开逝者原来坐骑的笼头，卸下马嚼子，用力地给了一鞭子。望着四散奔驰的马匹，金人们发出狂野的呼喊声，像是在指引那遥远的灵魂回归自己的家乡。
默默地跟随着金军队伍返回营地，一路上，楚翎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的心中正有无数个复杂的想法，在不断地相互撞击。她思考了很多很多，就像一团疯狂生长的乱麻，把她完全围困在了中央，无法动弹。
完颜宗望的军队，楚翎不是第一次见，但是遥遥的见到这种数万人的仗势，就连天地也能撕裂出缺口的呐喊，真正刀剑血肉的战争场面，楚翎还是再一次被震慑了。
带着御赐金牌的一男一女要见主帅的消息很快被一层层地通传了上去。楚翎与莲站在军营的外面静静地等候着，并接受着来往巡逻的金军士兵不怀好意的注视。莲从鼻子中嗤了一声，冷冷道：“肮脏。”
“莲。”楚翎望了望四周，皱起了眉头：“这里是金营。”她知道莲一贯看不起外族人，但是这里毕竟是在金军的地盘，懂汉话的金人也大有人在，万一被人听见了必定又是一番麻烦。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在我们分开这短短的时间里，你究竟是如何与这些金国人搭上关系的。”莲扬了扬眼角，不屑的意味呼之欲出。
“能拿到金国皇帝的御赐金牌，你接触的人来头不小啊！”
楚翎叹了一口气：“莲，你愿意听我的解释吗？”
莲耸动笑意：“哦，我洗耳恭听。”
“其实……”楚翎犹豫了一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那些她想说的与不想说的，都已经成为了绞在一起攀附的藤条，分不清彼此。
“他们人在哪里？”远远的，清亮的女声传来，打断了楚翎的话。楚翎与莲抬头望去，只见烈火般的披风在风中翩跹飞舞，犹如草原上盘旋的嘹亮苍鹰。
耶律斡里衍在他们面前勒住马，一个利落的翻身下地。四周一望，直到确定来的只是他们两个人，她的目光才凉凉地回到楚翎身上。
“东方瑾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楚翎笑了一笑。她错开耶律斡里衍怀疑的眼神，淡淡道：“公主，他有他的事要做，我有我的路要走。我让你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
耶律斡里衍盯着她，眼神忽闪而过某种复杂情绪，她抿唇一笑，才要开口，就听见完颜宗望朗声道：“郡主，属下士兵不知是郡主远道而来，多有得罪，还望郡主恕罪！”
略微有些尴尬地听见莲轻轻的嗤笑声，楚翎扬起笑脸，向亲自走出来迎接的完颜宗望道：“都统大人客气了，若不是你的手下，我还真的见不到你呢！”
完颜宗望拿眼睛一扫眼前的三人，便敏锐地觉察到他们之中所涌动着的某种微妙气流。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微微弓了弓身：“郡主里边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