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大概半日有余,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白国师一行人顺利回到了金军的大营。楚翎从车窗缝中看见军营中燃起的点点火光,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完颜宗望的东路军还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
马车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子,终于停了下来。白错水先探出身去,吩咐了几句,楚翎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纷纷离开。随即,白错水伸进一只手来向里招了招,示意她可以出来了。
楚翎忙从马车中钻了出来。她拿眼四顾一溜,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且四周的人已被白错水摒退,但是那种大战前夕的紧张与压迫感,她还是清晰地觉察到了。
走进国师休息的帐子,里面的布置是一向符合白错水的习惯,简单,朴素,而不失条理。白错水在后头走了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救的那个人,我打听过了,并不在谷神的手里。”
“啊?”楚翎不由地吃了一惊:“不在完颜希尹那儿,那会在哪里?”
白错水盯着楚翎,只是若有所思:“你放心,我会把他弄出来的。就在今晚,子时之前,你一定得带着他离开这里。”
白错水没有说为什么要她在子时之前一定得离开的原因,但是不用说,楚翎也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猜出些什么,一定是会发生一些不可控的事情。白错水既然已经承诺一定会把人带出来,楚翎也就不去考虑那么多问题了,遂点头道:“好,没问题。”
白错水忽然笑了起来:“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吗?”
楚翎愕而:“好奇什么?”
“你就真的如此放心我一定会把人救出来,而不会出卖你?”
对于这样的问题,楚翎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因为我相信国师的为人。况且,我除了相信您之外,并没有别的退路了。”
白错水深叹一声,感慨道:“果然,你是个值得人去爱的孩子啊,连我都少不得要欣赏你了。”他望着楚翎,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什么,像是半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如果,我真的认你为女儿,你愿意留下来吗?”
楚翎笑道:“您在我心中,其实一直就如我父亲一般。”
白错水是何等聪明的人,他马上就听出了楚翎的弦外之音,于是便也笑笑,揭过这一页不提,挥手道:“你先在这里休息吧。这里是国师的大帐,没有我的吩咐,是无人敢进来的,我先去打听安排一下。”
望着白错水掀帘子走出去的身影,楚翎方感到一阵深深的后怕袭上她的四肢百骸。这是她的孤注一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时此刻,她已全然身不由己。
所以,楚翎能做的,只是待在原地,祈望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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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夜,东京城外,风沙四起。猎猎的旌旗声与噼啪的火声,在这森严的军营中,更笼罩出一方肃杀的氛围。月光在冰冷的空气中,就如被擦亮的碎银子,闪烁着的锋利而尖诮的光芒,把无数晃动着的冷兵器也擦拭出仿佛弥漫着鲜血味道的铁腥气。
楚翎坐在大帐的一角,帐上开着一个小窗,从外边投射进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拉伸成越来越狭长的一枚光斑。光斑缓缓地在她的脸上移动,抚摸过每一寸的眉眼,正像是应了那句家喻户晓的古诗“秦时明月汉时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是人,却已是拥有一颗历经千年沧桑的心。
楚翎环抱着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由地痴了。纷纷杂杂的记忆碎片在眼前一一闪过,她却残忍地把它们一一过滤。楚翎闭上眼,强迫自己的心静下来,感受时间在身边一点一点的流逝,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前面的路是永恒的未知,走好每一步,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基础。
“活下去”这个词在脑海中出现时,楚翎感到,心中深藏的某一处,忽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痛得她几乎要把泪水逼出眼眶。她使劲地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但是,曾经以为足够完美的自控力一下子溃不成军,所有与那个人相关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楚翎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外面有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喉咙口是无比的酸涩,楚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在月光下摊开手掌,那晶莹的水珠就顺着指缝,无声、不断地往下流。
总以为自己很坚强,总以为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空间的历史不会欺骗人,就好像一个人拥有的记忆不会撒谎一样。
拥有着这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你骗不了你自己。
身边的一些声音渐渐消失在了风中,楚翎用尽全身的力气,收了眼泪,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似乎有一个细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这里。
全身所有的细胞马上警觉了起来,楚翎站起身,三步两步躲藏在了案几的后面。才刚等她俯下身子,帐帘就被掀起了一个角,一个瘦小的身影有些踉跄地钻了进来。
等到楚翎定睛看清楚了来人是谁,大为惊讶地站起了身:“吴大哥?”
来人正是吴二,他穿着一身金军服饰,脸色憔悴,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惶恐。他四下里望了一望,丢过来一套衣服。
“快点把这衣服换上,那个国师说了,让我们从东北方向离开,那里的岗防到时候会有一个缺口。”
白错水果然说到做到,他把吴二弄了出来,还细心地为他们布置好了离开的一切。楚翎心下感激,见到吴二慌张的神情,便也来不及多问,很快地套上了衣服,和吴二一样化装成普通的金军士兵,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国师大帐。
帐子周围基本上没有守卫,楚翎猜到这是白错水的特意布置,好为他们的离开争取到便利。吴二的神经高度的紧张,几乎每走一步他都要不断地侦察四周的状况。就这样遮遮掩掩,走走停停,他们离金军的东北营门越来越近。
“等等!”吴二忽然拉住要往前溜去的楚翎,拉着她闪身在一个柴垛后面,一队巡逻士兵从他们面前经过,几乎就要和他们迎头撞上。
“好险……”吴二擦着自己的冷汗,责怪地瞪着楚翎道:“这种非常的地方,千万别给我乱跑,出了岔子那是要丢性命的!”
见到楚翎只是向他笑笑,吴二更是不满意,以为这小丫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刚想开口再说什么,却突然隐隐传来“咕”一声,吴二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吴大哥,你怎么了?”楚翎环顾四周,还好周围没人发现他们,吴二一个劲地向她摆手。
“我肚子……快憋不住了……”吴二的声音极其虚弱,还没等楚翎说什么,他的脸一白,四下里一望,丢下句“你等我一下,别乱跑”,便刺溜一声钻到不知何处去了。
这边楚翎只是急得直跺脚,想他吴二号称钻天鼠,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掉链子。想到白错水吩咐的“子时之前一定要离开”,楚翎更是心焦不已,她确信子时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到时候要离开就晚了。
耐着性子在原地等了他半天,才看见吴二一步三晃地小跑过来,有气无力地对她说:“好了,我们快走吧!”
“最好快一点,我们必须赶在子时之前出去。”楚翎着急地四下环望,见又有一队士兵走过来,忙拉着吴二向阴影中缩了一缩。
“子时?”缩着头看着那些士兵走远,吴二压着声对楚翎说道:“恐怕赶不及吧,方才我出恭时刚好能瞅见漏壶,这子时估计也就是这会儿的事了。”
“什么?”楚翎大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拉起吴二就往外奔去。吴二惊恐地甩开她的手,一面低声怒道:“你疯了,被人发现怎么办!”
“我们没时间了!”来不及向吴二详细解释,楚翎一心要尽快逃出这军营。事情的过分顺利,总让她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一种恐惧,正无形地增大。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一向精明小心的吴二在这个时候却犯起牛脾气来,气咻咻地再次甩开楚翎的手,怒睁着一双老鼠眼,竟然不依不饶起来:“我是为了你,几乎搭进这一条命去,你就不能消停点吗?!”
还没等楚翎说话,忽然,整个军营中响起了一阵响亮的金钹声,在这漆黑的夜中显得分外的苍凉。继而,似乎有百千个人齐声高呼,那声音几乎令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周围一时间火光大作,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吴二被吓了一大跳,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抖了一会儿,又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楚翎唯有苦笑。她虽然不知道金军这是在干什么,但是她心中很明白,这回,她终究还是失败了。
周围出现了许多的金军士兵,他们高举着火把把楚翎与吴二围在正中,手中的兵器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出一阵寒光,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翎叹了一口气,瞟了一眼蹲在地上不停发抖的吴二,默默地垂下了双手与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