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数日,北周便换了个主人,那满城的麻衣孝服,原来是为周王穿的。乍一听这消息,我并未觉得惊讶,游子陵回北周并未像槿迁所预料的那样一败涂地,相反地,他凭借甄夫人在朝中的影响,以及司长庆的财力,一手操控了北周大局。原来,就算槿迁断绝了他的所有后路,他还是能绝地逢生,的确是我小看了他。
这背后,清商到底筹谋了多少,我不得而知,只隐隐觉得,所有人不过是清商手里的棋子。游子陵的铁血手腕我多少有些耳闻,他的那些兄弟死的死,流亡的流亡,没有一个好下场,这些话说起来轻松,亲身经历一番,好比去那修罗场里走了一遭,全身的皮肉要被焰火生生烤掉一层。
游子陵登基那日便是他迎娶司沁儿之时,他成亲的前一晚,我去了王宫,在帘幕低垂的深宫之中,发现他熟悉的身影,已是龙袍加身的他,星眸闪着睿智与冷静,还有丝丝的残忍,朝他走近几步,便觉隐隐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几日不见,他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见是我,顿时放松了警惕,甚至微微笑了笑,这丝笑容,饱含苦涩,竟然比哭还叫人动容,他开口对我说谢谢,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有什么值得他谢的。
“你好吗?”我问他,“我现在见你很好,原先我还担心你,看来是我瞎操心了。”
他将没有轻轻皱起,唇角的弧度上扬着,眉眼之中闪烁着一丝得意,“这几日朝中事物繁忙,未能去国师府中探望你,你过得可还顺心,他没有为难你吧?”
“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人能难为我。”我浅浅笑了,其实不过是佯装坚强。
“我在北齐的那段日子,除了她,你待我是最好的,你对我的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总有一天我会好好补偿你。”他说着,已经从身后取来两壶佳酿,我们席地坐在星光如水的台阶上,望着星月沉沉,那一晚,我们喝着美酒,不知不觉聊到了很晚。
他还能泰然自若地提起槿迁,我十分佩服他的勇气,就像他说的,槿迁确实待他很好过,不过往事如镜花水月,转瞬就变了。
“你恨她吗?”
“恨?”他冷笑了一声,阴柔的笑容在星光璀璨里绽放着,犹如一朵妖娆的曼珠沙华,他眉心的那点朱砂已经越发的明显,我忍不住将手探上他的眉心,细细触碰他的那颗朱砂痣,冰凉的触觉,就如那如水的星光,一点点照在我心上,我在想,我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吗?可掌管生死的不是我,亦不是木樨,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我不过走马观花般看着一个个生命的消逝却毫无办法。
“我心里是感谢她的,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原本这一切就在我预料之中,不过中途因为她改变了自己的计划,可就算我已经打算好要放弃一切,她还是不愿意跟我走,她无情无心,我只好回到本来的路子上来,她做她的齐王,我亦做我的孤寡周王。”
他的一席话像锥子一样刺在我心里,那时隆冬,我单衣薄裳,赤脚而行,身体却不觉得很冷,心却早已凉透了。夜华殿高高在上,临着一池寒水,水中倒映着清凉的月影,这里是游子陵以后要住的地方,奢华至极,却没有半点温情,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份情景么?
“天机算不尽,古今往来总是悲欢交织,你明日就要登基,我想问你,你后悔吗?被你杀掉的那些人都是你的亲兄弟,午夜梦回,你会不会心灰意冷?”
“我不如此别人便对我如此,阿狸,换做是你,你愿意任人宰割吗?”
他反问我,我低眉垂首,不知如何作答,我的翁主之位,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没人与我争抢,因而我很难体会他的那份心境,可我本不大情愿当什么翁主,可怜我一穷二白,还要替一族的人操心,我倒宁愿自己是个平凡人。
我从怀中掏出一颗苍耳夜明珠递给游子陵,算作我给他的新婚礼物。这颗珠子本不是凡间物,听巫荒说,凡人若能将这颗珠子随身携带便能延年益寿,我也不知巫荒说的是真是假,权当试试罢。
镂空雕刻桃花的红木盒子,纯白丝绒布里包着一颗深蓝色的苍耳夜明珠,星光熠熠下,越发的光华满庭,游子陵看到这颗夜明珠时苦笑了一下,声音飘忽渺远:“我今生只有一个妻子,她已经死了。”
我捧着夜明珠的右手顿在了半空里,凉凉的,夜华庭下,几株夕颜花开的甚好,洁白的小花朵,被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哀婉的很。
是怎样的一份情谊,让他对她又爱又恨。我总不明白人间的情意,就像那天边的晚霞,瞬息能变幻出千万种颜色。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游子陵心里想着的那个槿迁已经死了。可他还记得阿九吗,那个在邙山上救了他一命的姑娘,他心心念念的阿九其实就是槿迁啊,我没有告诉他真相,事实已经不能挽回,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北齐找她吗?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明白的很,如果他知道了实情,他一定放下一切去找她。北周的王落到了槿迁手里,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路一条,你说巧不巧,此时此刻,游子陵就是北周的王,我怎么忍心看着他去送死。我想这个秘密,要一直烂到肚子里去,就算死也不会说出来。
喝了一口佳酿,心里苦的犹如海水,我告诉他:“我要回家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多保重。”
他轻轻点了点头,一口将壶中的佳酿喝尽,他酒量本就浅,这番喝得急了,禁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我拍着他的脊背,将袖中的帕子递至他的唇边,他用帕子紧紧捂住双唇,面色通红,好似发烧一样,待他将帕子松开时,我见那雪白的锦缎上染了一朵鲜红的梅花,我只装作没看见,明明知道,以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可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他只是将那帕子收了起来,没有还给我。
那晚的星光璀璨,穆禾连着落了好几日的鹅毛大雪,那晚天空竟然放晴了,好像是在庆祝他们的婚事。
次日黄道吉日,游子陵大婚,穆禾全称脱了麻衣孝服,换做了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我在清商的府邸将正欲进宫的清商叫住,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问我他:“周王是不是你杀的?”
清商似是犹豫了一会,依旧淡漠地点了点头,他说:“阿狸,我知道瞒不住你,你这样聪明,没错,周王是我杀的,游子陵能继承王位,也是我一手策划的。”
“你做这些究竟是为的什么?”我有些歇斯底里,声音嘶哑着,就像秋风中枯萎的落叶,我的清商何时变成了现在这副凶残的模样,他变了,变的这样狠,我都已经不认识他了。
“阿狸你别怕,我伤害谁也不会伤害你。”他握住我的肩膀,定定望着我,可我再不想看他的眼睛了,他变得这样陌生,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鸵鸟,永远把头埋进沙子里,再也不想晓得时间发生了什么。
“那接下来你又想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等着,等我将这天下拱手送到你面前来。”
“我不需要什么天下,我想回苍耳去,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只要你说一个肯子,我立刻将所有事情都忘记了,从此跟你在苍耳过平凡的日子。我们还像小时候那样,你白天唱歌给我听,晚上就讲故事哄我睡觉,我去苍耳海采珠,卖了好价钱就为你打酒,我们一起过日子,再也不要到人间来。”
“把所有事情都忘记吗?”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可以忘记一切,但你能忘掉木樨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喜欢上他,他是帝君的长子,是冥王,你们是不可能的。”
我沉默将他推开,我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他拿木樨来刺激我,离开木樨,是我心里最痛的苦楚,再也禁不起他这样刺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