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对死亡
愁云惨雾的,是他的脸,他拿着一本单词书,掀起床帘,冲我微笑。
少了点自信,我觉得这有点不妙。
我问戴卫:“他怎么了?”我说:“我觉得他有些不开心。”
“是吗?”戴卫的回答依然是淡如浮云,他说,“不知道呀,是不是因为有一门没过?或者是挨了老板的骂?”
我不认为高枫会不过,我觉得无论如何高枫还能算一个上进的小孩。我记得他定的导师是长江学者,姓洪名斌。
我想,一定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出了问题,我想起孙梦的笑脸,微微地有一些苦涩。一定是他自己,或许,是他的家人?大家都会有些不如意,在北大这样的地方,谁又会比谁更嚣张?
戴卫说:“我要帮高枫去搬点东西,他们的家人要在这里住下。你自己去吃饭好吗?”
租了房子,要住下,觉得事情有点紧张。是手术吗?
他点头。
“谁呢?”
“不清楚呀。”
于是,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出了事。回到宿舍,开QQ的时候,我想起这段时间##**总是灰色。我想,他真的要忙了,无论,是谁要做手术。不会是小手术,否则,应该是在家的。我觉得有些沉重。我抬眼望过去,书架上,有一本书,幽幽的放着光。那是《西藏生死之书》。
戴卫回来,找我,他说:“陪我去吃点东西?”
我换了鞋子,默默地,陪他走到家园。
戴卫有点紧张,他握住我的手,说:“高枫,他得的是肝癌。”
家园的灯光,在那里暗下去,暗下去,暗得如同盲人的眼。而重重叠叠的喧嚣声,嘈杂的,在耳边,一浪一浪的是背景的音乐。
我瞪大了眼,然后看着戴卫,惊恐和怀疑写满了我的脸。一种隐隐约约的腐烂气息在我心口回旋。戴卫握紧我的手,平静地点头。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那曾经对面的青春年少,那样灿烂的微笑。这时候,被下了一纸通牒。癌,这样狰狞的字眼,扑面而来。
飘飘乎乎的,我想到我的外婆,也是被这个字眼,带到遥远的天堂。只是,这一次,是高枫,是那个青春飞扬意气风发的高枫,原来生死也并不择人。死亡,有着最高的公正。我们都排着队走向死亡,只是,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编号,于是,在这途中,我们依然在微笑。
戴卫静静地拥我入怀。他对我说,去年,也有一个同学,得了癌症的。
依旧是木然。木然地看着他,听着他说话。
他对我说:“那个男生,很聪明。”
于是我知道,那个男生,很聪明,数学冬令营,只差一点进国家队。大一申请过Princeton(普林斯顿),争取了面试机会,最后,却又放弃。
是因为头疼,总是一阵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
于是,去了校医院,告诉医生说,摇头,头会疼。
然而,心不在焉的医生,只是说,那么,就不要摇头吧。
后来,开始呕吐,去了北医三院,知道了,是脑癌的晚期。不久,就走了。
戴卫说:“他真的很聪明,尤其是猜题,会让人以为,考题是他出的呢。”
我知道,是聪明,可是聪明的人儿,就这样的离去。中国的文化,一直是世俗的文化,中国何其大?死了一个两个,依然的国泰民安,夫子亦云:未知生,安知死?可是,真的不能接受,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的,不见了,没有了,消失了。这让人觉得太虚幻。
我小心翼翼的问:“早期吗?能治疗吗?”
戴卫低声说:“不知道,只知道是肝炎的恶化。他一直没说,他有乙肝。”
回到宿舍,蜷缩在床上,我看到书架上,那一本《西藏生死书》,幽幽的在那里闪着光……
我看到生死共舞,变化无常。
我想,或许一切都是注定了的?真是了无生趣。
迷迷糊糊的又想起那年的冬天,那时候,我大一,刚从北京回到家。
外婆她在床上已经起不来了。
我带着北京的特产,站在她床边。妈妈接过我手中的物件,叹一口气,目光中有着最深的无奈。
我轻轻地唤她,声声的感慨。
她很努力的转着眼睛,想看看我,她喘息着,竭力的想动动她的脑袋,想看看我,可是她却动不了。
我凑过身去,在她脸上看到的是死亡的青色,我觉得很害怕,她脸颊是深陷的,颧骨很突出,眼睛,却是灰白的。她看不见我了,但是她知道我在她的身边。
终于,她累了,她的一番努力还是没有让她看到我,她闭上了眼睛,但还是喘着气。是心有不甘,和无助。她喘息的声音,如悲曲一阕。
她的脸是那么的瘦,她那因为化疗和点滴而鼓起的肚子将被子撑的很高。
我看着她,默默地流着泪。
没有多久,有个医生来给她打针。很吃力的给她翻身,我想她一定很疼,但是,她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她很嘶哑的哼着,发出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医生一边打针一边很大声的说:
会好的,会好的。
可是我明白。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外婆了。那天晚上,她就死了。
妈妈自言自语说,她是等着我回家,才咽下了那口气呢。
半夜,赶到外婆那里,白布已经蒙在她脸上了。她的肚子还是鼓鼓的,将被子撑得很高。
外公用手探了探被子说:“身子还是热的呢……”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么那么的不真实,让我很难接受的不真实。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从我身边离去。
死亡,消失不见。
生死,只是一线之间。
只是一线间,那个会做许多美食的外婆,消失在空中。从此,两地茫茫。
我躺下来,有一些害怕,害怕自己,躺下了,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如果是这样,那么又会如何?缥缈在云端吗?
清晨,戴卫的电话将我从梦中唤醒,他说,今天没课,我们去做一下肝功能检查吧。
呼吸,开始急促。竟然忘却了,乙肝本就是可以传染!无以名状的惊恐,切实的抓住了我。如果,昨天晚上,还是感慨唏嘘,那么今天,真的是切身的沉重,还有些抗拒。
一路上,无语。
戴卫抱着我,微笑。
我知道,他也在害怕。他也是纤细和敏感的。
交费,排队,抽血。
几乎是麻木的。然后回学校,结果,是在三天以后的。
走过家园,觉得不寒而栗,家园提供的餐具,让我不安,总是觉得那上面沾染了高枫的气息。
在宿舍,看到QQ的列表上,那灰色的##**,觉得一切,那样的虚妄。这么多年,我关注的是什么呢?一双关切的眼,大家满意的笑脸?可是,这一切,在生死的长河里,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爱人,只是相伴着你走过那一程的路人;荣誉,只是盛着生活之水的器皿。一切,只是随意的玩笑。我想起了孙梦,这个时间,她是否和高枫一样的伤心欲绝?
惴惴中,过了三天。该去看化验的结果。
约了戴卫在十点,却不到八点,就醒了。开始睡不着。实在是有些害怕,害怕到时候,当面的,生生的一捧冷水,让心坠到冰点。我害怕在消息面前没有了尊严,于是,我跑到洗手间,给医院打电话,询问。
在那一瞬间的空白中,我屏声敛气,只觉得时间,如同敲打心房的鼓点,率动无常。
“都正常。”
电话线那头,是公事公办的冷漠和不耐烦。而电话这头,却是,巨石落地的悠然。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其实,这传染的概率,也是极小。但只有听到了确凿的信息,心中才无碍的宁静。或者,这也是一种偏执。
于是,继续睡觉。
等到戴卫催我,已是十点半。
伴着嬉笑的抱怨,我们来到医院,领取化验结果。
都是微笑。
我忽然问:“你打过电话了吗?”
他问:“你呢?”
于是相对大笑。旁边,就是肯德基。很好的一个周末。忽然发现,懵懂一些,应该也是好事,如果,我不在乎身边的人时常游离的眼,只是把握着,所在的分分秒秒,那么,仿佛也是神仙眷属一般的喜悦和美满。
不远,是当代。去那里,看新上市的衣裳。
我喜欢商场,喜欢商场里最世俗的繁华和明亮,让我的心有着最真切的感受,我,活着,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2 山贼
回学校,在男朋友的宿舍,赫然的,看到熟悉的身影,是高枫和孙梦,并排地,坐在电脑前,看着碟。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冲我笑。
高枫的笑,依旧有些腼腆,孙梦的笑,也依旧是苦苦的。
我牵了男朋友的手,我把他拉出门,问:“怎么回来了?”
戴卫说,从医院逃出来的吧?也许是因为思念吧。
是思念?思念这个乱七八糟的宿舍,以及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宿舍里生龙活虎的生活。是思念还是悼念?
我怕见到高枫的脸,我不想让他提醒我某些事情的存在,我现在只想懵懂地,做一个快乐的傻瓜。我想我需要让自己忙碌,在忙碌中埋葬着一切。学生会,我已经不去了,在那里已经快两年,做了半年的部长,也明白了一切,澄明,没有了探索的理由。4.0的gpa,不是我的追求,那么,我选择去考GRE。
也知道出国渺茫,也知道颇费精力,但是,还是选择了去考,大约概也只是为了人生的完整。于是,去飞跃版灌水,找一个gg去借点他们不要的材料。
约了他,考完试在师生缘,进门,看到靠门的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书堆中,露出一个顶着乱七八糟头发的脑袋,很对得起他的在飞跃的昵称——活死人。他说过,等他今天考完,就把所有的材料给我,黑宝书,陈圣元的句子填空,杨继的阅读,还有他说最没有用的钱永强的逻辑。
“Hi!”上前,招呼。
“原来是你啊。”他有着一副很恍然的样子。
我打量着他,很随便的穿着,中等个子,一米七二的样子,挺白净的脸,有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却伪装着梦游的表情。
我使劲的在记忆中寻找这一张脸,却是徒劳,只能抱歉的说:“很面熟……你是?”
“口语班的,Annie。”
原来是这样!很欣喜,居然还算得上同学,我继续问:“你是?”
“山贼,计算机。”
“大概只记得你lg?”他帮我往茶里加奶,漫不经心的说。
我追问:“什么?”
他仿佛觉得很好笑,他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
有一点冷场,我开始没话找话,我说:“那学期,记得你们在上汇编吧,我记得你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同学,一说话就脸红,脸红着结结巴巴的在Presentation中说,汇编很难,但是我还是拼了一个一千块的Love给她,汇编真的很难。然后是脸红得一塌糊涂……”
“你都敢说汇编?”他抄着手,打断我的话,笑吟吟,一副戏谑的表情,问,“c?vc?vb?fox?java?你喜欢用什么编程?”
突然也来了好胜心,昂起头,不甘示弱:“我用QQ。”
对面差点将红茶直喷,眼光却柔和了些:“是,是。这个效率最高。是不是应该还有BBS?”
“不常用。”我实话实说,然后继续微笑着往下讲,“不信吗?不信我们来比赛,随你用什么,我只用QQ,保证做得比你快比你好。”
“这却未必,常常在那里混的人,能跟我比吗?”抖着脚,点着头,一如既往的傲慢,“我可以一学期不上课拿90多,我可以打遍实验室的bug,和我一起玩CS的哥们都已经退了学,我的gpa却还在4.0附近徘徊。”
“那不是你牛,是你虚伪。”
我想了想,很诚恳地说出很讽刺的话。
“这是事实。”我说,“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着也有能力让你的所谓哥们不退学,Understand?”
很朗声的笑,丝毫不显尴尬,他说:“那是他们没有自知之明,不关我的事情。”
抿一口茶,换一副很神秘的微笑,他说:“女孩子最好不要说Understand?”
笑得越发诡谲,索性趴在桌子上看我的脸。
无奈的叹了口气,换上百毒不侵的严肃,却又不想让气氛太尴尬,我问:“说了半天,你考得怎么样?”
“800,780,760,2340。居然逻辑没有800!”他躺在椅子中,眼神很游离。
装一个很夸张的惊叹,去满足他的表现欲。却觉得有些无聊。
于是,就又有些冷场,仿佛都在体味着师生缘的冷气。其实还不是太热的天。
然后他说:“这几天看你到处乱跑,你男朋友呢?”
乱跑?这是什么语言?用词遣句,越发的随便。我微微皱皱眉:“他在实验室,另外,我没有乱跑。”
“Graduate?”
“To be。”
他笑着,露出很不屑的神色:“不是也是计算机的吗,为什么不出国?”
“别人的选择,你可能没有权利去评价。”我快要不能忍受他了。
他却笑出了声:“你生气的样子很有趣。你知道吗?像一只鼓着嘴的考拉。”
这样的比喻,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我说:“祝你签证不过。”然后我转身出了门,留下他独自去品味自己的优越。临开门,却想起了我此行的目的,深呼吸,回头,回到他那里,径自的抱起了一堆书。
他站起来对我说:“给我。”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是了,都忘记了,虽然他已经答应,但是,毕竟是他的书,虽然,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于是,我把一叠的书,往桌上放,愤愤的。然后我听到他说:“我来拿,我送你回去。”
3 很爱很爱你
在宿舍里,翻看着山贼的书,宿舍的人都出去了,很宁静。
戴卫的电话,他在那边说:“高枫回来了。我们去看看他?”
宁静,只是瞬间,我又开始了害怕,可是却有些好奇。我问他:“高枫好吗?”
“看上去还可以。”戴卫点点头。
为他舒了一口气。是我太漠然吗?对这样一个人,或者叫做同学?其实我也担心,我也为他祈祷为他牵挂。只是,我真的不愿意去面对他。真的是害怕。
然而,却找不到了不去的理由。他,一定是寂寞的。他会希望着别人去关心他。我想象着病床上,一张惨白的脸,一双失神的眸子。
于是,就去了。
西门外,一圈破烂不堪的平房。
沙子和石子,磕磕碰碰。五月的风,卷着沙子,呼啸。
一家又一家,都是这样的相似。
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四合院,其中的一间屋子,是他们的栖所。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平房。四面的墙,加上顶盖,积木般生硬的就凑出了一个空间。
院子里,堆着混乱的物件。门,是铁皮的。推开门,除了桌子和床,什么也没有。
床,是那种叠铺,跟学校里的一样的,这里,有两张。桌子,是那种方桌,也是小小的。
凳子,也只有一个。
他的父亲和叔叔都不在,高枫在床上,很开心的,冲着我们笑,他说,他们出去了。
你们来了,真好。
我也挤着微笑,带着惊恐,偷偷看他。
没什么异样的,依然是那样红润的圆脸,挺俊朗的脸。我的恐惧,消失了一点点。
高枫让我们坐下。
我却不敢,执意的说,不要紧。我甚至不敢对着他说话。
戴卫和他却谈得正欢,不提手术和病情,说的,是某某的Offer和某某的工作,还有的,是实验室的聚餐和远足。一切,粉饰太平一般的,宁静和快乐。他们,时时会有笑声。
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多话的人,我只是听着。偶尔,也微笑。
终于,没有话题了,或者,终于,都笑累了。
高枫依然是微笑着说:“真是很大的一个手术呀。十字形的,把整个腹腔都打开了,把病变的东西去掉了,医生还满肚子的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地方发生了病变。”
我发现,高枫在说“去掉了”三个字的时候,非常的轻描淡写,仿佛是一粒尘,不知趣的,站错了地方,于是,轻轻的,挥手,去掉了。只是,他越是这样的轻描淡写,却越让人觉得沉重,我想象着,他是如何的在一个人的时候,那是多么的惶恐。
戴卫说着安慰的话,大体在说,身体好,年轻,不怕的。
“是呀。我也觉得我身体好,不要紧的。唉,我都觉得是我身体太好。从来不用打针吃药,即使有了小病都会自己好。大概上帝觉得应该让运气守衡的,在什么地方走过运,就必定要在别的什么地方倒霉吧,所以,只好让我生一场病。”高枫小心地回避着某个字眼,露出很灿烂的笑,他对我们说,“只是可惜,以后都不能再去游泳了,肚子上的疤痕会把别人吓坏的,尤其是漂亮姑娘呀。”
说到姑娘,我想到了孙梦,我想,这些日子她一定也是愁肠百结的憔悴呀。于是,我问道:“孙梦还好吧?好久没有碰到了。”
高枫说,她很忙。
我看看他的眼,我发现,他的眼神是闪烁不定的。
他开始转移话题,他说他这个同学拿了多高的月薪,那个同学出国去了哪里。他说的是那么轻松,只是,我想,他的心里应该有多少的辛酸和无奈啊。
不应该多聊的,于是,就该告辞。
临走,高枫说:“戴卫,给我带张CD吧?要有刘若英的那首《很爱很爱你》。”
戴卫点头。我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