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队的大男生,给她递纸条儿了。写着情深意长的话,立着海枯石烂的誓,包上小猫眼儿的贝壳,象征着永远的凝视。她声色不动地接过来,往裤兜里一塞,有些得意,又有些好笑。她虽没经过,而见过的可多。她亲眼从门缝里觑着叔叔给妈妈下跪,叔叔买来的看不够爱不够的珍奇宝贝叫妈玩意儿似的用手撕,用脚踹。她还见叔叔哭来着,堂堂的男人能在绵绵的女人跟前没了气性。这破纸儿算什么,写得倒也有意思,可比起叔叔们对妈妈的情意,却是轻薄得太多了。由于她见过的多了,看那些男生,尽管人家比她年长好几岁,在她眼里却像孩儿似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经过。递个破纸条儿,还扭捏得不行,碰了手都要脸红,显得多没出息,多没气派。她看了几遍纸条,又声色不动地退回给男生,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是你摸手绢摸掉的,拾了还你。”在场的人谁也看不出破绽,她更是大大方方,男生却像挨了一刀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走也没法走,留也没法留。见他受罪的样儿,她心里哧哧的好笑。过后,那男生见了她就躲,连话也不说了。可她不,没事人似的找着他说,又亲切,又大气。他心里滋滋地生出指望,却又不敢再冒昧,见了她那娇憨天真的模样,爱得心里都疼,却没有一点儿办法。人像霜打了似的,又黄又瘦,脾气却躁躁的不耐烦。她瞅了,有些心疼,又有些激动。夜里睡在床上,就想着他清瘦钟情的模样,心里痒痒的。翻个身抱了枕头,情人似的搂在怀里,觉得这世界上谁也没她幸福,没她幸运。幸福得都想叹气了。
月影儿从窗前移过,移进了她的梦里。
十九
江边码头,汽笛鸣着。船渐渐地远了,却还看得见大哥在向他挥手。他的眼睛模糊了,看那长江便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白水,船成了个黑点,大哥却还在挥手。他也想挥手,可是他害羞,不习惯做这种夸张的表达,心里充满了温情和感动,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大哥走了。大哥这次回来,消瘦了许多,似乎苍老了十几岁,声音却还是洪亮。有了这声音,心里便觉有了依靠。大哥带着他,到父亲单位和里委会申请了补助,赁了房,买了米,置了简单的家具衣物,劝慰二老不必过于焦虑,嘱咐弟妹孝顺懂事。然后,就上了码头。他送大哥,默默地走了一路,心里都是话,最终却一句也没说。
大哥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去想了。”
他点头。
“将来的事,也不必太想了。”大哥又说。
他点头。
“就想想眼下的日子吧,过一天是一天。”大哥说。这时汽笛叫了,大哥抬手握住他的胳膊,紧紧握一下,又紧紧握一下,走上了踏板。他冲动得直想追上去,抱住大哥,可是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动也动不了。他想到,大哥这次回家,一句都没谈他自己的事,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那样消瘦?为什么前一段音讯全无?他很想问问,可是终于没有开口。大哥于他亲爱得伟大起来,他连一声亲切的问候都不敢表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走了,心里却是无法言说的酸楚。大哥最后神圣的嘱咐,在他耳边回响。然而,完全不想过去的事情是那样不可能,他再也忘不了那宅子遍体透明的一刹那,再也忘不了焦木堆里一双干枯的脚,这景象,使他过去所受的种种痛苦都平静了。这景象,沉重地压在他肩上,他从此再也轻松不了啦。眼下的时光,艰难异常,就靠着对未来的妄想来支撑了,可是那妄想没有一点儿现实的依据,仿佛也无从妄想了。
船开了,江鸥拥着船一起去了,船去了宽阔的江面,水天一色,再分不出天和地。
他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幸的人,更暗淡的人生了。
水天茫茫,一轮苍白的日头,淡淡地照耀。
§§§第二章
二十
是一个杂院,一圈平房围住了正中的排练场,排练场东西有门,南北是窗,门外走动的人很杂,除了穿着练功服的演员,还有老人,也有小孩儿,自来水管子哗哗地淌,拉粪车轱辘轱辘地进来,又轱辘轱辘地出去,洒了一路臭水。南窗下趴了一溜儿人头,好奇地朝里望。他不由得心慌,回过脸,对了北窗,却意外地看见一片葱绿的杂树林,树林里有一把二胡,哭哭泣泣地唱着《良宵》。这时候,听见了他的名字,他惶惶然地回过头,站起身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一排办公桌后面的考官们,用做作的严厉的目光审视他,他不由慌了手脚。听见有人问道:
“你考什么?”
他嗫嚅着回答:“大提琴。”
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有了一把大提琴。他握住光滑的琴颈,陡然平静下来了。那琴颈在手心里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他不知道生疏了这么久,他还能不能接近它。不料,弓子在弦上走出了悦耳的声音,那声音将他自己都惊了一下,随后,眼泪便涌了上来。他将头靠在琴颈上,半闭着眼睛调音。左手攥着琴轴,右手拉双音,双音越来越协调,组成和悦的和声,弦在歌唱。他心里一阵一阵地酸楚,咬住嘴唇忍着眼泪。调好了音,他双手搁在膝盖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活动了一下左手的关节,右手则将弓子轻轻掂了一下,横在了弦上。那首进两步退一步回旋着上行又回旋着下行的练习曲响起了。他不用思索,它们便自然地流淌出来,像打开了水闸。
这多年来,它一直在他心里唱,如今这样真实地响起,毫不令他意外,他只是感动。弦摩擦手指的感觉是那么新鲜,新鲜得叫人愉快,弓子松松地握在手里,活的似的,自然地移动。所有的感觉是那样亲爱,亲爱得再不能分离了。一曲终了,他站起身,轻轻地将琴侧过搁在椅上,然后回转身走出考场。出了杂院,绕过院墙,朝北走去,走过青葱的杂树林,扶住一棵小椿树,他哭了。
“哦,我的妈呀。”他一边哭着一边在心里说,小椿树摇晃着,洒下几颗露珠,冰凉地落在他的颈上。他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快乐,甜酸苦辣涌上心头,耳畔那永远缭绕的练习曲却静了,不再做声,似乎终于找到了归路,回家去了。
他哭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摸出手绢,擦干了眼泪,吐了一口长气。然后才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树叶碧绿地遮着蔚蓝的天空,白云游丝般地静静走着。他闭了一下眼睛,哭得有些头晕,想找块砖头在树下坐一会儿。不料却见树林里有个穿花衬衣的身影,心里不由得着慌,回过身一步高一步低地走了。
她已经在树丛后面看了他多时,见他哭得心碎,极想过去安慰他,可又想:既是一个人悄悄地跑到此处来哭,必定是有着不可言说的心事,去打扰他反而不好了。于是便想走开,可是他的哭泣又叫她柔肠寸断,一步也挪不动了。只等他渐渐地不哭了,想要走开,不料又叫他看见,把人家吓跑了,心里倒有些对不住他似的。
她慢慢地走出杂树林,心想也该轮到她考了,便沿着院墙,进了院门。在考场门口倚了一会儿,才听见叫她的名字。她从从容容地走到场子中央,将齐腰的辫子朝后轻轻一甩,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方说道:“我唱一段《痛说家史》。”声音极是圆润、淳厚,很标准的京白,随后便唱了起来。
她穿着极为朴素,上身是一件小红花的短袖衫,下身是一条深灰的确良长裤,赤脚穿一双白色的凉鞋,仪态万方,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场上场下的人都纷纷打听:“哪里来的?”打听的结果,原来是南京的插队知青,就在县城西的十里堡,下放前就在宣传队演过李奶奶。
这时候,大家心里差不多已经很明白,这个人肯定是要了。即便只有一个名额,也是给她。如再有一个名额,便是那个“拉大老鳖”的人了。此地人少见多怪,称大提琴为“大老鳖”。没曾想能拉出那样动听的声音,早就怔住了。
但是,大家的估计照例要出点偏差。这两位的录取通知,是最后才发出的,因为他们的家庭都有那么一点点复杂,而那点复杂又都不致让剧团改变决心。当他们先后来报到时,别的新团员,早已稔熟得吃喝不分家了。
他们在会计那里买饭票时相遇了。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他却并没认出,只是腼腆地低着头,让她先买。等她买了走后,才松了口气。买过饭票,他便急急地赶到乐队排练室,向乐队队长接过了大提琴。他握住琴颈,再也松不开了,弓子在弦上的走动,自然得犹如他的本性。悦耳的琴声深沉地在这破烂的杂院里萦迥流动,给这院子注入了一股圣洁而温存的气氛。
大提琴,早早晚晚地唱着,和着杂树林里的日出和日落。日子长了,人们便以为,那琴声是和这小院,和这杂树林,和这日出日落,与生俱来的,一点儿不奇怪,一点儿不特别。
二十一
金谷巷的女孩儿有相好的了,也是宣传队的,舞着红旗一连翻几十个旋子的那个。他早早晚晚地上金谷巷去,和女孩儿聊天,女孩儿不爱答理,他便和女孩儿妈聊天。女孩儿妈近来寂寞了,千好万好的叔叔们越来越少上门,一是为了世道不安稳,本分为上;二也为了女孩儿妈的颜色有点老了。
女孩儿妈的颜色老了,女孩儿却一天比一天鲜亮了。头发留长了也不剪,任它披了一肩膀。热了,烦了,才用洁白的手绢一扎,露出雪白的脖子,雪白的耳朵,耳朵边的腮上有一颗毛茸茸的小黑痣。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本书,其实是一行也没看见,却做得十分入神,又文静,又高雅,叫人不敢动邪念。那男生从午后坐到天黑,也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光是他说,她只答应“哎”或者“不”。临到末了,要走,她才抬起头站起身,在前头走了,给他推门。推开门,却又回眸一笑,笑里意义万千,他来不及咂味儿,懵懂地走出去,门已掩了,再没动静。引得他下一日再来枯坐,坐了半天有那一笑,却也不亏了。
矜持得像个大家闺秀,这是她;热情奔放得像个外国电影里的野丫头,也是她。
偶尔家里没人了,她的兴致不知怎么一上来,猛地一站,书落在地上,她也不知觉,颤颤地从书上走过去,忽地捉住男生的两只手,合在滚烫的脸蛋上,呜呜咽咽地哭着,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像是爱得了不得,痛苦得了不得。他便傻傻地愣着,一双冰凉的手由着她揉捏,半天才醒过来,只觉得幸福劈头盖脸地扑来,心里冲动得厉害。挺起身子,想将她拥在怀里,不料她的热情已经过去了,退后几步,眼睛又爱又苦地望着他,伸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地吹了一口,他便如施了定身法似的不能动了,留下一片模模糊糊而又热热烈烈的回忆。心里的激情无处寄托,只好爬上荒芜的花果山,放开嗓子唱,唱的尽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黄歌”,什么“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什么“阿哥阿妹情意长”,什么“九九艳阳天”,什么“绣荷包”……远远的听不真,只以为是只小兽在吼。
二十二
江边码头的汽笛一声又一声。
如今赁的房屋,虽是破旧,又狭窄,倒是离江边近了,那汽笛声听起来也真切了。
二十三
乐队排练厅的顶上,是单身女宿舍。他在屋里拉琴,上面的人听起来,琴声就像脚下走过的流水。没事了,她就屏息静听,听长了,就听出了许多心事。她听出这个男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楚,那苦楚因为琴声的表达,有了很多的诗意。她正当二十四岁的年纪,读到了高中,看了许多闲书,那一股忧郁格外打动了她青春纯洁的柔情。而他那种女性般纤弱的气质,更唤起了她沉睡着的母性。她是那样一种女人,表面柔弱文静,而内心却很强大,有着广博的胸怀,可以庇护一切软弱的灵魂。心中洋溢的那股激情,是爱情还是母爱,永远也分不清,那股爱几乎称得上是博爱,有着自我牺牲的伟大,这伟大有时由于叫人羞愧和自卑,反给了人莫大的痛苦。
他在排练室里沉入在自己的琴声之中,完全没有想到已经被一个女性彻头彻尾地爱上了。每逢开饭的时间,头顶上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姑娘们鱼贯而下,去食堂买饭,总有一个人在门前停下,告诉他:“别拉了,吃饭吧。”他不知道这是爱情最初的表白,只是微红着脸回答说:“谢谢,我马上就去。”她走了,注意到他并没有马上就去,而是等到最后,买饭的长队排到终了,窗口几乎要关闭时,他才慢慢走来,买三两米饭或者二两馒头,买一个菜,那菜总是最贵最不讨好,最最卖不掉的。有一次,她在排练厅门口停留时说道:“我帮你买饭吧。”说罢就拾起他搁在琴箱上的碗,走了。他很窘,站起身来不及放下琴就去追,可到了门口又停住了,不好意思再追上去。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在屋里等她送饭上门不好,跑到食堂与她站在一处排队也不好,坐下拉琴,却全没了心思,一心里都是窘迫。便放下弓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饭票,等她来了好还她饭票。他很紧张地等待她的回来,看见她的身影从排练厅后面转出来便一阵慌张,赶紧闪进门里。她来了,安详地走进屋里,将一碗盖了菜的饭轻轻放在琴箱上,转过身就要走。他赶紧说:“还你饭票啊!”她又停住脚步,回头微微笑着,说:“三两饭票,两毛钱。”他慌忙抽着饭票,抽落了好几张,才数清了。她接过来端着自己的饭菜走了。他这才觉出了好笑,很平常的事情却难堪成这样。他端起那饭菜,碗边似还留着她宁馨的余温,他心里十分的平静。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叫他着慌了。托她带饭带菜变成了一桩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有时候,她给他捎来了饭菜,还会留在乐队排练厅里,同他一起吃饭,聊几句天。她问他家里有几口人?排行第几?他也问她父母是否都健在?兄弟姐妹有多少?她问他是哪一年的毕业生,他老老实实回答了,只隐去了在上海读音院附中的那一段;他问她哪一年下放插队,她说了,还格外地告诉他插队的地点和一些零零星星的故事。说话很平常,却很亲切。她有一股安宁的气息,令人镇静和放松。渐渐地,他很愿意和她接近了。他是个不很强的男人,从小就很依赖母亲,对大哥虽然很爱,可是大哥是太强壮太高大了,总是令他畏惧,不敢近前。他自己都不觉察的,本能地对男人抵触和排斥,不乐意和男人在一起。从小学至初中,到现在,他没有交过极其知己的同性朋友。然而,对女人他又无法克服地害羞,所以他总是孤独一人,而内心里却倾向了女人。他需要的是那种强大的女人,能够帮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倚靠的,不仅要有温暖柔软的胸怀,还要有强壮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休栖地,才能叫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