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全世界的人都以为我梨七七这颗完美的种子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中,长成甜蜜圆润的柑橘。
而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颗永远长不大又苦又涩的青橘。
因为同样的种子扎进了贫瘠悲渴的土地之中。
从小,我就被推进各种学习班。
钢琴。舞蹈。游泳。外语。网球。
每天比现在的当红歌手踩通告还要忙。
好在父母给了我一个好脑子,聪明得让老师惊讶。学什么会什么,轻而易举就能拿出优秀成绩的我,从来都是被老师拿出来津津乐道的学生。
每个人都夸我,除了梨左峰和南燕枚。
梨左峰是没时间,忙得一星期都很少见到人。更不可能看到我的小小成绩。
南燕枚看我的眼光,从来是挑剔苛刻无比。我在她面前,永远有深深的自卑感,抬不起头。
可是在人前,我永远被南燕枚打扮成一个公主,然后迎接所有大人们的羡慕眼光。
“哎呀,七七越长越漂亮了!”
“这次少儿杯歌咏比赛我在电视上看见你家七七了,真灵的小姑娘!”
或者,“这丫头,前途无可限量啊。”
所有大人们说这些的时候,南燕枚总是会比平时更像一个女皇,挺胸抬头,优雅微笑。
然后在一踏进家门,就把我丢给保姆,自己踩着细跟的高跟鞋笃笃笃笃走出门去。
直到下次再有大人聚集的场合,我再被拎出来,打扮一番,推到人前。
慢慢我明白了,在南燕枚那里,我就是一个工具。
可以给南燕枚带来荣耀的工具。
性质跟她手指上华贵的凤尾钻戒一样。
可以炫耀人前。
所以,当有一次南燕枚的同事聚会,南燕枚用尽各种方法哄我,要给我套上漂亮的公主裙,我死活不肯下床,然后南燕枚劈脸给了我一个耳光。
那时候我刚刚看过《简·爱》,看到小小的简在要被刻薄冷酷的姑妈送往学校之前的一天,走到姑妈面前,凶狠地说:“我恨你,恨你们每个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当时我觉得,简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
所以,在南燕枚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巴掌后,我没哭,只是愣愣地盯着她,捂着脸清晰无比地说:
“我恨你。”
当时我看到南燕枚眼中的震惊和恐惧。
像简的姑妈一样,露出惶惶然的神色,像对着一个成年的敌人。
她大概想不到她那个平时像天使一样的女儿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是童年时候很小的一件事。
却一直在记忆中扎根生长,快要长成参天大树。
阴冷的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直到硕北极出现,似乎在阴森的枝叶罅隙间透出一束阳光。
温暖的,和煦的,像要融化整个心。
硕北极在校园里人气很旺,但是常常独来独往。
耳朵上挂着白色的耳机,双手插兜站在学校看台上望天的样子一度让我很着迷。
说不出为什么,大概就是VV常说的:
人天生就是贱。
越是跟自己有距离的,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疯狂想要得到。
但是看硕北极也就是偷偷看一看而已,就算在校园里遇见,仍然是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骄傲还是应该有的。
心里想是心里想,对着人的外在,不可以有一点掉了架子。
就算是自己这么注意的人。
所以当一次在校园食堂打饭被挤在一大帮人中间时,一只手把我的饭盒轻轻拿走,然后对方俯身对我说:
“我已经打好饭了,可以跟你一起吃吗?”
我抬起头,在那么多脑袋中间看见硕北极的黑眼睛。
相信我,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
“你终于来找我了。”
但是依然摆足了公主的架子,微笑着摇摇头走开。
我知道后背粘着硕北极失望的目光。
可是,我也知道,他还会来找我。
果然,在一次晚上我偷偷从寝室溜出来到校门外买吃的,又一次想要爬过操场后面的矮墙。
偷偷把旁边凉亭里的圆木凳搬来垫脚想要跳过去。
结果站的圆木凳摇晃两下,我失去平衡,向一边倒去。
然后就是夜空中我“啊”的一声尖叫。
贰
当时,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左脚踝马上传来尖利的疼痛,让我似乎隔着鞋子看到里面骨骼“咔嚓”错了位的样子。
试着挪一挪脚,削光了锯齿成为利刃切进骨肉的钝痛让我抱着脚又叫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远处一个身影移了过来。
“喂,你还好吧?”
影子简短地询问。
男生的声音。
“你看我像很好的样子吗?”我狠狠地甩回去一句。可脚踝的疼痛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当时我也没想一想,大半夜的,万一是巡夜的老师怎么办?
可是,仿佛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个人可以放心信任。
“为什么蹲在地上啊?找钱吗?”
影子挪过来一点点。又是一句小心翼翼的问句。
……
“你说话呀……失语了?难道是个哑子?”
又一句。
我真是被雷得不轻。
努力要说出口的话在剧烈疼痛的支配下变成几声模糊的哭腔。
“你真的没事吧?”
“我……脚、脚……啊吁……嘶……”
我咬紧牙关蹦出几个字。双手护着脚踝处的关节,没说完又是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加呜咽。
影子再靠近一点,突然在空中垮掉了半截,与坐在地上的我维持一条水平视线。
接着一团强光在我与影子中间的黑暗亮了起来。
是对方手机屏幕,微微荧蓝色的光,让面前的影子瞬间有了具象的轮廓。
心里哪个角落突然被无声地照亮了。
那些深蓝色的脸部线条像是突然之间被放大,投射在宽大的影剧院屏幕上。
发梢,眉毛,眼睑涂成一片,侧脸的阴影渐变隐没进四周的黑暗。
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
我盯着对方的脸,忘了说话。
“我看看……能动么?”
硕北极半跪在前面,一直没抬头,指着我手护着的脚踝,问。
他并没有看见我是梨七七。
见我没有回应,硕北极疑惑地抬起眼睛。
与此同时,手机的光突然消失,一切重新掉进黑暗中。
受刚才亮光对眼睛的影响,貌似黑的比例比之前更偏重了一些。
我觉得自己像突然变了瞎子,真正的两眼漆黑。脚上的痛又传了上来。
“晕死了,才充好的哎,又没电!”
黑暗中我听见对面的抱怨,还有合上手机盖的声音。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突突”地活跃了起来。
“你能走路么?”
硕北极又问。
“……一动……就特别疼……”
我总算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
“扭到了吗?”
“嗯……”
“脚的什么部位啊?”
“好像是脚脖子那里……”
“地上那么冷,我先扶你起来啊。”
硕北极试探着扶起我的肩膀,我喊着“不行不行痛死了!”人又倒了回去。
“郁闷啊!好像真的很严重。”
硕北极又半蹲了下来。
“你住哪个楼的啊?”
“女一舍。”
“见鬼。”
这时,一片光打亮起来。
是凉亭附近露天网球场的灯亮了。
那些光穿过小面积的树林,斜斜地打在我的脸上。
“是你?”
硕北极盯着我愣了一下,接着声音有些走调,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含混的咕噜声。
眼神中的惊喜扑面而来。
像蒙太奇镜头,剪裁出的无数张截图,叠在一起又飞速翻开,从头到尾,从尾到头,重来一遍,再重来一遍。
“嗯。”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真……巧……”
男生吐出两个字,马上又追加一小句:“呃……我也是要跳出去的……”
我终于在嘴角咧出一个笑容。
硕北极看了看我,接着顿了一下,对住我的方向试探着说:
“嗯……那个……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硕北极干咳了一声。接下来的话截断在空气中:
“咳……要不……我背你吧……?”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要不我背你吧。
语气中的犹豫占了相当的一部分。
在说话前停顿的短短时间内,我想他可能已经想到了会出现的情况:会不会被当成不怀好意的色情狂。
“我背你”怎么听起来都会带着一些暧昧的弧度,在陌生的少年和少女之间,虽然不够长到把两个人完全括进去,却足以点在两个人的两端,成为一条特别的联结。
我的手停滞在脚边。
脸在黑暗中迅速涨红。
短暂的沉默。
硕北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觉得了自己的唐突。
“我看还是去喊老师来吧。”
硕北极站了起来,高高颀长的影子,怎么看都有些单薄的感觉。
“谢谢……”
几乎低到听不到的声音,却能够及时把男生移开的背影拉住。
叁
硕北极把我弄起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倒不是因为我的体重,48公斤的我根本不算是沉的,之前有一次在“V年代”喝多,站了半天居然没拦到出租车,是VV一路把我背回公寓的。
据后来VV形容说把我背在背上,会觉得像披了一件宽大温暖的水貂皮大衣。
当时我还想,VV这厮生活就是好,要是我,顶多形容个棉毛外套。
我根本连动都不敢动,看情况是脚关节很严重地扭伤加拉伤,弄不好还有骨折的危险。
所以要让我像别人那样直接爬上背是不行的。
试了好多次,总是不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