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我赶去医院找贺兰,贺兰却突然翻脸,说我打碎了样品,这样一来没有了证据没法帮助小不点的家人,她只有中止行动。我说我保留了样品残骸,给小白做了病理实验,已经把损失降到最小,况且尚尧答应出面写报告,这远比原先贺兰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调查取证有力量得多。
可是,无论我怎样向贺兰解释,贺兰就是不肯再继续下去了。贺兰是一个文静的姑娘,从没有发过那样大的火,几乎歇斯底里。第二天,梅丹冰也来劝说贺兰,可贺兰依然固执己见,毫无商量的余地。
贺兰如此激烈和决绝的态度叫我难以接受,这样一来小不点的冤死不能得到伸张,责任就全在我头上了。我不知道贺兰是怎么想的,她一向就这么古怪,而且意志坚定、不可动摇,就像穆晨锺一样。梅丹冰说,也许贺兰又顾及到顾铮,想到他对她的救命之恩吧。
我和贺兰的关系也再次变得尴尬。后来,听说小不点的父母撤掉了对医院的指控,他们同时又额外得到5万元的抚恤金。至于医疗责任,谁都没有再追究,顾铮和马炳财都安然无事,只有那个叫崔美瑛的护士离开了医院。
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罗艺兵要去美国了。罗艺兵夏天博士毕业,联系到明尼苏达州州立大学医学研究所读博士后,决定离开博雅。临走之前,罗艺兵请我吃饭。席间,罗艺兵告诉我他将和沃尔克一同回美国。我说:“唔,沃尔克也回去吗,他还来不来?”罗艺兵略一沉默,说:“舒展,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也许你会恨我,不肯原谅我,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现在,和沃尔克在一起了。”
“什么?”我嘴里含着一块蜜汁排骨,咀嚼妨碍了我的听力。
“我现在和沃尔克在一起,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罗艺兵又说。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吞下排骨肉,舔着嘴角的浓汁。
“‘在一起’就是……就是我跟他好了。”罗艺兵很困难地说。
“‘好了’是什么意思?”我又问。我这时已经有些明白了,只是不能确定。
“‘好了’就是……就是……舒展,你知道我的,我一直是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我发觉自己在明知故问,见罗艺兵露出窘态,又觉得不厚道,咕哝着说,“主任不是治好你了么?”
“那没用的!”罗艺兵颓唐地说,“这个世界上,谁都改变不了谁。”
“那沃尔克呢,他难道也和你一样?”
“沃尔克是后来发现的。”
“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他到研究室来给你送花。你当时不在,我替你收下了,就是那次。”
“就是说,那次你俩就好上了?他追求我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和你接近?”
“当然不是。舒展,你千万别那么想!我发誓,我们是他跟你分手后才好的。”
“他跟我分手?也就是说,沃尔克是为了你才跟我分手的是吗?”
“是这样的吧。”罗艺兵低下头,说,“对不起,舒展。”
啊,真是讽刺!我还以为是我甩了沃尔克、跟他分手,原来竟然是他心里有了别人——这个人还是一个男人!我回想和沃尔克在一起的情形,难怪他从来都彬彬有礼客客气气,没有对我有过任何冲动行为。我当时还觉得那是沃尔克的教养,就在不久前我还试图“勾引”沃尔克,让他帮我完成“V计划”!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我问罗艺兵,“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你们悄悄去了美国,接下来的事谁都不会知道了。”
“我必须要告诉你。你是我最好的师妹,我不想失去你。”片刻,罗艺兵说,“舒展,你会来美国吗?”
我一时难以回答。我原本很生穆晨锺的气,已经决定和他分手。但这段时间发生了这许多事,它们让我重新审视和穆晨锺的过去,我又觉得穆晨锺其实还是一个好人,对我也是真爱。我要是不跟他,他的未来真的会很凄凉。
“舒展,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嗯……”
“你不要去奥地利,还是来美国吧。”
“干吗?”我听出罗艺兵的弦外之音,感到诧异。
“舒展,医患关系最好不要发展成别的关系,那样是危险的。”
“什么‘医患关系’?谁跟谁是‘医患’?”
“我跟主任就是‘医患关系’。”罗艺兵巧妙地回答。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和穆晨锺。穆晨锺为了治疗我的心理病症才收我为研究生,这件事罗艺兵是知道的,他也知道我和穆晨锺后来恋情的缘由始末。
“主任对你不是很好吗,他对你的爱护真是有目共睹,谁都看得出。”
“是啊,就是太‘有目共睹’了,对我才是一种压力,是背上永远的十字架。”
“主任并没有要你感激他啊,他对你完全是无私的。”
“就因为是‘无私’的,这个债才永远还不清。——但实际上,谁对谁都不可能真正无私。”我想到之前穆晨锺是曾反复向我提过他帮助罗艺兵的事。那样的话说得多了,倒也让人觉得他确实拿这事儿当一回事。
罗艺兵又说:“舒展,听我一句话,‘感激’不是爱情,‘依赖’也不是爱情,‘需要’更不是爱情。你还年轻,重要的是寻找到真正的爱情,别的都不值得你用爱情去交换。”
我看着罗艺兵,半天没有答话。
罗艺兵走后的第三天,穆青荷启程去了英国。穆晨锺为青荷联系到一家语言学校,然后准备让青荷考护士学校。在英国,上护校是不花钱的,而且还有津贴,出来也好找工作。青荷对这个安排很满意。青荷不爱学习,好动,可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想穆晨锺要是再多有一些钱,他是不会让女儿去读护校的;但因为我,辜负了女儿。
青荷走之前,我拿着许安阳送我的银行卡到自动取款机上想看看能不能取出一些钱来送给她。可是,我怎么也记不起我和许安阳在蓝天上第一个吻时的经纬度坐标。我试着输了几个数,机器显示都不对。我更不敢去银行柜台取款,我不知道许安阳的案子进展到什么程度,怕他的一切都已被监视。我拿着银行卡无所适从,我想许安阳果真是爱我的,他居然记得我的初吻,并且记了这么多年。
这样想着,我又觉得对不起许安阳,害他到今天这步境地。
我最终什么也没有给青荷。我很抱歉,我毁掉了青荷的家庭,夺去了她的父亲,还使她和母亲断绝了关系。——我那晚去看望青荷,恰巧刘苏娜也过来看她。刘苏娜从别人那里得知女儿即将出国,她大约带了一些礼物,可能还有些钱。但青荷没有让母亲进门,很不礼貌地回绝了刘苏娜。
房间里,只有我和青荷两个人。那一刻,我对青荷产生出从未有过的感情,想要和这个孩子共度一生。因为青荷的离开,我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决定去奥地利跟穆晨锺在一起。
我,青荷,穆晨锺,我们三个是一家人。
穆晨锺得知这个消息激动万分,他从奥地利给我打来电话,说:“舒展,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姑娘。你是爱我的,你不会离开我,你最最爱我了,是吧?”
说实话,我现在已经不习惯听穆晨锺说“爱”字了,宁可他不要这样讲。但是,无论怎样,我持续了十个月的“V计划”,还是宣告了流产。
我依然带着我的贞节,让它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一部分。
恰同学少年
凌晨,大约三四点钟,我的传呼机突然嗡嗡叫起来。我从睡梦中惊醒,摸索着抓过机子,绿色屏幕上打出一行暗淡的字:
速来正阳东街斜下胡同3号,急!白灵!!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白灵灵了。白灵灵早就搬出宿舍,住到了校外。有人说她在一家歌厅打工,被歌厅老板包养,后来被老板娘报复遭到毒打;也有人传她去了三里屯酒吧一条街,做陪酒女郎专门钓外国人。因为穆晨锺,我和白灵灵心生芥蒂,她的事我也不愿意多打听。我迷迷瞪瞪地,没有理会翻身接着睡去。
过了半小时,我再次醒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地。我调出白灵灵的传呼又看了看,确信这信息是发给我的。梅丹冰和贺兰都没有传呼机,而白灵灵信息的落款用的又是宿舍室友间惯用的简称。我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又迷糊了一会儿,还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我在校门外等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拦到一辆面的,按照传呼上的地址几经辗转找到西坝河一带一家四合院里的一间私人医院。白灵灵躺在张简陋的手术台上,浑身是血,已经休克。我给吓住了。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告诉我,白灵灵宫外孕导致腹腔大出血,必须立即手术,需要有人替她签字和交押金。
“宫外孕!怎么可能?”虽然我在听到这个名称的同时,就几乎判定了意外的原因:多次人流和反复感染。但这样的事发生在白灵灵身上,我还是感到震惊。我扑到手术台前,使劲摇晃白灵灵呼唤她的名字,试图将她唤醒。
白灵灵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我,凄惨一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白灵灵抓住我的手,虚弱地说:“舒展,替我在手术单签个字。你放心,万一出事我不会连累你。”
“我立即送你回学校,这里的条件哪能做手术!”我环顾四周,充作手术室的房间四壁灰败、家具凌乱,缺乏基本的急救设备,连无影灯都没有。我不由分说,动手去抬白灵灵。
“不!舒展,我坚决不能回博雅。”白灵灵挣扎着抵抗我,“舒展,你听我说,我如果回博雅做手术,一定会被学校处分。我们还差半个月就毕业了,我怎么也要拿到这个学位啊。”
“可是,在这里做手术,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我急得直跺脚。
“我就赌一把吧。”白灵灵按住身上的被单,不让我动她。
“‘那人’是谁?”我生气问,“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去找他来。”
“舒展,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我张了张嘴,终于呆住。白灵灵看到我的神情,说:“舒展,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你们每一个人都对我有看法。不要说你们,我自己都讨厌我、看不起自己。是的,我堕落、下流、胡来,可我为什么?我怎么愿意这样?我怎么不知道羞耻?你们谁做过‘小姐’?谁会为了300块钱跟一群男人整夜喝酒,然后被他们轮奸?你们谁做过人流?谁知道刮宫器一次次伸到身体里去的那种痛?”
“白灵!别说了,你需要安静。”我试图安慰白灵灵。
“啊,我知道!这些滋味我都知道!我真的就那么贱么?不是!我只是不甘心!舒展,你生活在城市,你不懂在我老家那个地方,女人的命有多么苦。她们一出生就命定了属于男人,四五岁就开始干家务,十来岁就嫁人。到了男方家,白天累死累活不说,晚上还要当男人的出气筒、泄欲工具。在我们那里,男人死了女人必须一辈子守寡,女人死了立即就有人给男人张罗再婚。为什么?凭什么?好多城里的画家艺术家到我们那里来采风,夸我们那里民风淳朴,秉承中国传统美德。去他娘的狗屁美德,女人守寡就是美德,男人胡来就是本事,什么混账逻辑!”
“白灵!你冷静点儿!”白灵灵的脸色越来越白,我强制她不要说话。
“不,我要说。也许我过不了这一关,你让我死之前把话说完。”白灵灵奋力挣扎着,说,“我妈妈就是个寡妇,她一个人拉扯大我们姐弟三个,受尽了苦。我从小就发誓,将来决不要过妈妈那样的生活,就是卖身做妓女,我也要过好日子。告诉你,我初三就不是处女了。我把第一次给了我们学校的教务主任,就在他办公室,前后不到3分钟,连衣服都没脱。完事后他给了我一张报考县一中的推荐表。结果呢,我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考到博雅到了北京。你会说我无耻,是吧?可如果男人不无耻,我怎么会无耻?我就是在这样无耻的环境中长大的,我不无耻谁无耻?”
我立在白灵灵的床前,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大学同学7年,我从未试图走进白灵灵的内心;而她也从不向人示弱,一副要强的样子。可是,我没想到,她的生命里也有如此深刻的痛。
“舒展,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一直不原谅我。因为我,你和穆晨锺有了那么大的矛盾。其实,我不是真的喜欢穆晨锺,我是因为恨。我恨穆晨锺,因为他阻挠贾鸿图的晋升。我以前发过誓:谁阻挡我的好事我就让谁好看。我还恨他对你那么好,拼了命也要保护你。我身边就没有这样的男人,我身边的男人永远只想一件事,那就是上我和我发生关系。我嫉妒你。舒展,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我擦掉脸上的泪,说,“安心手术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坐在四合院外的墙根儿底下,一边等白灵灵,一边看着早晨一点点到来。我一直是不喜欢白灵灵的,我想我将来也不会喜欢她。我们的背景不同、家教不同,道德认知价值体系都不相同。可是,7年啊。我们人生中最光彩照人的一段岁月是在一起度过的。单凭这一点,我就无法拒绝她。
这个清晨,我在城中一条胡同的墙根儿底下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我喜不喜欢白灵灵,我已经认了她了。
白灵灵还是受到了“惩罚”。给白灵灵做手术的是一家私人诊所,白灵灵手术不彻底,回到学校后又继发大出血,到附属医院做了二次手术才保住性命。
因为多次人流和手术感染,白灵灵再也不能生育了。白灵灵虽然生性放荡,骨子里却是极传统的,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家庭,将来儿女成群。在妇产科的术后休息室里,白灵灵得知自己将不能再有孩子,竟扯断了输液管和引流管,从床上翻滚下来,最后昏倒。
深夜,白灵灵苏醒过来,看到妇产科主任林姝一直守候在床边。林姝给白灵灵喂了些流质食物,轻声对她讲起自己的经历。林姝出生在一个封建世家,父母早早为她定下了婚姻。后来林姝识字读了女校,一心向往现代思想,不肯接受自己的命运。为了和男性一样获得求学的机会,林姝出走家庭,发誓终身不嫁。林姝是中国第一位执业西医的女性,创建了辉煌的医学事业,享誉世界。
“可是,我也有后悔。”林姝对白灵灵说,“我亲手接生下那么多孩子,但自己没有生一个。看着新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给他们喂奶的情景,我觉得那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可我却放弃了这种幸福。我所以认了,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孩子啊,我们都必须为我们的人生负责,不能后悔!”
毕业典礼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举行。
315宿舍只有三个人参加了这个仪式。——学校最终还是知道了白灵灵的事,开除了她的学籍、取消学位资格。贺兰也不是自己来的,她躺在担架车上被送到会场,由梅丹冰和我用轮椅推着走上授领台。
我们穿着肥大的学位袍,头戴方形帽,一本正经地从学校校长手中接过扎着红丝带的学位证书,接受他仪式性地把我们方形帽上的黄色流苏从一边移到另一边。四周掌声雷动,许多学生都哭了。我也哭了,回想着7年前第一次走进博雅时的心情。那时,我像一只突破藩篱的小野猪,浑身洋溢着蓄积已久的冲动。我相信,我的人生从此开辟了一番广阔的新天地,来日方长、光阴可待,命运女神会眷顾每一个年轻的孩子。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究是我们的啊!
可是,现在,我能说什么呢?为了这样的时刻,我和我的同学们心甘情愿地交付出我们生命中最美丽的一段时光。7年间,我记不清我有过多少忧郁和惆怅,也记不清流过多少泪了。人生如罗马广场,四通八达。但每个人终其一生只能走一条路。
为什么我走的是这一条路,而不是那一条,另外的那一条?
晚上,贺兰把梅丹冰、我和白灵灵请到病房,说要开一个小型的聚会。贺兰的癌症又扩散,第二天她将再次接受手术。
贺兰的头发已经被剃掉,青白的头皮在冰凉的日光灯下闪着古怪的光芒。前两次手术留下的暗紫色缝合针眼仿佛响尾蛇幽暗的啮印,令人不寒而栗。但这丝毫未能掩饰贺兰的美丽和动人的神情,贺兰看上去像一个被赋予了灵魂的女神雕像,庄重而神情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