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你可以想象，当穆晨锺隔着千山万水，从奥地利的萨尔兹堡打来电话，说他终于想明白了，我们之间全部问题的症结不是别的，而在于他没有跟我发生性关系时，我会气成什么！
我简直给气疯了！真的，我真的气疯了！
穆晨锺说那话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他是突然那么说的。之前，我和穆晨锺之间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在这件事的认识上产生分歧，我认为它伤害了我，可穆晨锺不这么认为。我们各说各的理，无法达成统一。
我感到了失望，觉得这样的争吵很伤神、伤感情，就决定结束和穆晨锺的感情。穆晨锺却不同意。穆晨锺说他为我失去一切：名誉、地位、家庭、钱财，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他。穆晨锺这样说时已经离婚了。我说可是你之前说你离婚不是因为我，你说你的家庭是一座监狱，为了自由，一切名誉、地位、金钱、权势你都可以抛弃。穆晨锺说我那是骗你的，他说：“如果没有你，我干吗不要它们！”
我心脏的地方“嘎嘎”响了一声，搞得我一疼。我忍住疼，说：“我不再爱你了，你不会要一份没有爱情的婚姻吧。”
“我要！”穆晨锺说，“你不爱我我也要你跟我在一起。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你可怜我，你也不能离开我！”
心脏的地方又疼了一下。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不看也知道。那是左心室后壁动脉根部的一束纤维，心脏的起搏点。当初我解剖学结业考试得了年级的最高分99分，唯一丢掉的1分就是把这个结构错认成了子宫内膜纤维。
有时候，它们还真有点儿像。
我开始烦躁。我以前认识的穆晨锺是一个多么体面的人啊，他那么高尚、那么体面，像极地冰川一样兀自高洁，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呢。穆晨锺的话让我鄙夷，这鄙夷让我烦躁，我说：“你既然知道我的重要、离不开我，你就应该先解决掉‘那件事’。否则，我们不可能继续下去。”
绕来绕去，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分歧点上。突然，穆晨锺好像很懊恼，他激动地说他终于想清楚了，我这么跟他闹，非要离开他，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关系。
“舒展，我就是太看重你的贞节了。如果我出国前就要了它，我们真正有了性关系，你就不会纠缠在那件小事上不放，就会死心塌地爱着我、离不开我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像小时候在大操场看电影，胶片放到最后屏幕上遽然现出的空白。接着，我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心脏的地方终于狠狠地疼了起来。
天哪！我想，闹了半天，我这么苦口婆心、声泪俱下，我这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发自肺腑、呕心沥血，我袒露心扉、深及骨髓，我指给他看我的伤。可这一切对穆晨锺全没有作用，他就是认为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件事是“一件小事”，是我小题大做、无理取闹，他没有错。——如果有，唯一的错就是当初没把我给干了！
穆晨锺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后悔没干了我！
哦！上帝！怎么会这样！我想起《圣经》里通天塔的故事。那个故事是穆晨锺告诉我的。穆晨锺说古代巴比伦人想要建造一座通天塔，以便达到天堂。他们齐心协力、进展迅速，眼看就要成了。这件事引起上帝的嫉妒，祂搞乱了他们的语言，使他们无法彼此沟通、不能相互理解。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争吵、纠纷、分裂，然后各奔东西，通天塔最终没有建成，半途而废。至今，那件未完成的工程还像一截燃尽了的烽燧，孤独，残破，寂寞，遗落在旷野，无人应答。
那是一则多么深刻的寓言啊！我不由得叹服：原来，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不可能沟通的啊。我原以为我和穆晨锺是一个例外，我以为我们是上帝的选民，是受祂眷顾的。但是我错了。我现在才发现，我们不是例外，恰恰是例证。我和穆晨锺恰恰证明了男人和女人根本就是两种人、两类动物、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我们不能像一只手和另一只手合在一起一样严丝合缝凸凹有致，也不能像手掌和它们印在沙滩上的模痕一样丝丝入扣如出一辙。我们是分开的、相悖的、陌生的和不可亲近的。无论我们怎样说话、怎样交流，我们都彼此陌生、不能懂得，像冰块一样陌生和不能懂得。因为，……因为，我们说的从来就不是一种语言。
这是最要命的：我们说的不是一种“语言”。
那个古老的神秘的用希伯来文写在羊皮纸上的寓言，它多么残酷、多么本质，对人类做了最初始的警告和最终极的宣判，不留一点余地，令人绝望。
绝望，使我生出莫名的冲动，想要破坏和孤注一掷。有时候，我是很喜欢破坏的。我喜欢把自己推到绝境，以期达到玉石俱焚的效果。我的骨子里一直有一种深刻的绝望。因为这种绝望，我更愿将自己献给一出悲剧，让它成为流传千古的赞美诗。只有悲情和跌宕的生活才能吸引我，使我觉得值得一过。
当然，我对爱情是有要求的。它很简单，就是要做这爱里的“最爱”。我原以为我是穆晨锺的最爱，他曾给了我那样的感觉。所以，即使他苍老、衰微、身败名裂、不名一文，被所有人拒绝和抛弃，我也还是爱他。可是，“那件小事”让我发现了我原来不是穆晨锺的最爱。这一发现使之前整出戏码被改写，所有细节都被重新诠释。我感到了荒谬，有种被愚弄的虚无和疲惫。当穆晨锺提到性，提到性交，提到所有的男女都能做和都在做的那桩事，提到那种不洁和不雅、身体来回鼓涌、表情不可思议地扭曲，还发出很大气味的行为，穆晨锺说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在于此，他后悔没跟我那么做时，我就觉得我们两人历尽磨难千辛万苦搭起来的通天塔上，最要紧的一块石头被用力抽去了。
通天塔，它终于坍塌了。
然而，坍塌并不就是结局。如果之前面对就要抵达天堂的通天塔，我可以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全部原因只是我发现这座爱情之塔上有一块砖搭得不够完美，那么现在我却要留下来。我要留在这片废墟上，用已然坍塌的石块再垒起一座新塔。我要给塔以装扮和粉饰，让它绚烂夺目、光彩照人。然后，当着穆晨锺的面，再把它摧毁一次。好让破碎的石头狠狠伤到穆晨锺，让他感觉到和我一样的疼。
这塔有一个名字，叫“贞节”。
我从没有像那一刻对我的贞节那么愤怒过。我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想要丢掉那东西，让它去见鬼！我恨恨地想：好吧，穆晨锺，你不是说我所以要分手、离开你，就因为你没有要去我的贞节吗？好！我会出国去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的生活，用我蓬勃的青春滋养你日薄西山已露出败相的生命。
但是，唯一的，你将得不到我的贞节。
读研究生时，穆晨锺教给我一条原理：要论证一个参数对某一现象的作用，只要设计一组对比实验，保持其他条件不变，分别让这个因素存在和阙如，对照试验结果即可得出结论，这种空白对照的实验方法是科学研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法。那么现在，我就要用我的贞节做这样一个实验。我告诉穆晨锺，我会把实验的每一步过程写信告诉他，就像之前向他汇报论文课题一样。它是我的一个新课题，我甚至已经给它起了一个名目，叫“V计划”。
“是的，你猜对了。”我对穆晨锺说，“它是英文Virgin的首字母。”英语里，“Virgin”是“处女”的意思，还表示“纯洁”。
穆晨锺在电话那头哭了。他说舒展，你千万不要这样，你不要失去你的贞节。你是一个好姑娘，你那么看重它，你千万要珍惜它。我在这边也哭了。穆晨锺说得对，我是一个好姑娘。我像一粒紫水晶晶莹透明、纯洁无瑕，拥有着完整的形式赋予的美感。现在，我就要失去它了，我怎能不泪流满面呢？
巨大的悲怆反而让我平静。我仿佛已经看到试验成功的那一刻，我感到莫大的虚弱和快慰，像躺在海滩上的一只水母。我对穆晨锺说我一定要这样做，我说到做到，我说：
“我就是要以一个失贞女人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你拿不拿走我的贞节不是我们两人问题的关键。我们之间问题的全部关键是：你爱自己超过了爱别人。”
“你对你自己的爱，超过了对我的。”
就这么回事。他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