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阳想起我第一次来深圳那天晚上的情形。此刻,许安阳明白了一切,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撒谎。他并且把之后我每每因为疼痛而不肯性交,也错误地归咎到自己的头上。许安阳感到极端痛惜和自责,他砸碎了手里的酒瓶子,带着淋漓的鲜血,冲过漫长的甲板和走廊,一头撞进我和周百威的房间。
那天晚上,游轮上所有交欢的男女都因为许安阳而坏了好事。
周百威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丢了脸面。他强抑着愤怒勉强从我身上翻下,用一条浴巾围住自己的下身,好脾气地劝许安阳,说如果他不满意蜜雪儿,可以另外再给他叫女孩子,比如“阿菊”。
许安阳不听周百威的,他完全疯了。他一只手就放倒了试图阻挡他的周百威的助理,扑过来用床单把我裹住,抱起我就往外走。许安阳用了这样大的力气,以致把同在床上的周百威都拽到了地下。周百威这下可火了。他给环伺在侧的保镖们一个眼色,他们立即将许安阳围住。许安阳看了看周围面露凶相的几条大汉,走开去把我放到房间里相对安全的一只长沙发上,转身回来平静地面对周百威和他的随从们。许安阳不怕打架,实际上,许安阳在知道了我还是一个处女的那一刻,就想冲谁挥上一通老拳了。
周百威却不想打架,他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不会再用简单的肢体碰撞这种原始的方式来解决个人纠纷。周百威告诫许安阳上了这条船就应该守船上的规矩,“换妻”本来就是一个游戏,没有必要太认真。而对于一个男人,守规矩是很重要的。
“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周百威以大哥的口吻教训许安阳。
“可这个姑娘不一样!”许安阳无法解释,但言简意赅、态度坚决。周百威误解了许安阳,以为他说的是我的处女身份。周百威感兴趣的也恰恰是这一点,所以他肯定不想让许安阳把我带走。后来李医生告诉我,周百威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享用的那些所谓处女都不是真的,他只是不想扫兴罢了。周百威决定给许安阳最后一个机会,他语气强调地说:“我也喜欢这姑娘,你把她送给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是许安阳多么梦寐以求的话啊。周百威拥有那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政治集团,受他庇荫的人就是这个社会上的上等人了。许安阳为了进入这个阶层中多么的煞费苦心,甚至想出用自己的女人做诱饵这么下流的招数;可当真的如愿以偿获得周百威的承诺,他又莫名地改变主意不干了。许安阳摇摇头,说:“对不起!威哥,我更喜欢这姑娘!”
“有谈的余地吗?你我都是商人,商人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你开个条件吧。”
“不,威哥。我没有条件,只有请求——请您把这姑娘还给我。我知道我对不起您,除了这姑娘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惩罚我或是给兄弟派活儿,上刀山下油锅我绝无二话。”
“你这话是认真的?”周百威看出许安阳的决心,忽然改变了语气,十分悲悯地说。
“我是认真的,我用我的性命担保!”许安阳一挺胸脯。
“好!我记住了!”周百威转身吩咐助理,“放一条快艇,送他们回深圳!”说完,他扔下一屋子人,转身往卧室走。周百威关上套间房门时,站定回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你会给男人带来麻烦的!”
我撕碎床单给自己做了一件套袍,和许安阳仓促离开了游轮。
在码头上,我说我要回北京,而许安阳执意不肯接受。他说他终于知道了我原来还是一个处女,他相信那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所以要弥补、要珍惜,再也不放我走。我被许安阳纠缠得愤怒,终于撕破脸爆发了。我像一个没有教养的泼妇一样跟许安阳大声嚷嚷,我说:“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非把我当你什么人似的,你看不出我很讨厌你吗?我比一个妓女还不喜欢你、还厌恶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啊,你这样忒让人瞧不起!”
这是我面对面和许安阳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我能够预知许安阳后来会因为我而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我怎么都会厚道一些,不这么刻薄。我当时是那样的绝情和狠毒,甚至没有看到涌进许安阳眼里的泪水。
我穿着床单做的袍子,从机场直接去了赵一荻的诊所。何雨的病好了以后我就没再见过赵医生了,但现在我要她为我看病。我将我屡屡失败的“V计划”向赵一荻和盘托出,我告诉她我总是没有办法跟男人完成真正的性关系。昨夜在周百威的船上,其实我是很想留下来不跟许安阳走的,但是我不敢。我对赵一荻说:“我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要帮我找到。”
赵一荻让我躺在一张紫色沙发椅上,用一块混合了乙醚和香料的手帕将我引入睡眠。
睡梦中,我感觉有人褪去了我的衣服,温柔地抚弄着我的身体,我的思绪于是后退,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从前。
我对秦怀玉的记忆有些模糊。我把他描绘成瘦高个子、身材单薄、神情拘谨,略微有些驼背,戴一副玳瑁边深度近视镜,什么时候都用麻油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秦怀玉不是旺宁人,他原是城里人。在忻州读师专时,秦怀玉被一个女同学追求。女同学的父亲是地委专员,姑娘以为单凭这一点秦怀玉就应该对她投桃报李。没想到秦怀玉没有领情,女同学一气之下喝了农药。人虽救了过来,秦怀玉却被开除了学籍,被发配到遥远的旺宁,成为这个太行山深处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民办教师。
在旺宁,秦怀玉受尽屈辱。他用了整整7年的时间才使旺宁接纳了自己,这个标志就是有一户人家肯把自己痴傻的女儿嫁给秦怀玉做了媳妇。那一天,全村人都参加了秦怀玉的婚礼。他们一起目睹了新娘子在被秦怀玉抱入洞房时,把一泡稀屎拉在了新郎官雪白的确良衬衫上。
9个月以后,秦怀玉有了一个酷似她母亲的女儿。
我第一次见到秦怀玉,是在我5岁那年的冬天。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正蹲在客厅暖气片底下,查看我装在衬着棉花的注射剂盒子里的蚕纸。春节时,李婶给了我一张粘满密密麻麻小黑点的棉纸,告诉我等到春天,这纸上的每一个小黑点都能变成一只蚕宝宝。我试图搞清楚自己拥有财富的具体数额,可我数了好多次,总也数不清那纸上到底有778个蚕还是813个蚕还是793个蚕。
一阵谨慎的叩门声打断了我的工作。我懊恼地再次放弃糊涂的计数,抬头望着门口,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情。从我低矮的视角望过去,我看见两截裸露的踝骨从一双不清洁的布底棉鞋里生长出来,我顺着黑色棉裤和蓝色粗布棉袄爬上秦怀玉冻得通红的脸颊。
那是一张和善而容易紧张的脸。
晚上,父亲把我单独叫到他的房间,问我是否想像何雨一样去上学。虽然我那时已经陆续认了一些字,但从来没有上过学,我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充满怀疑的。然而,受父亲的暗示,我觉得做出肯定的回答或许能够讨好,因为何雨就是在上学读书的过程中备受父亲青睐的,我于是冲父亲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年龄太小,在这里上不成学。”父亲指了指外屋,说,“你跟那个叔叔去他家,在那儿你就可以上学了。”
我再次用盲目的点头回应了父亲。
第二天,我早早地被父亲叫起。吃完早饭,我跟随父母和秦怀玉下到院子里。天仍然黑着,几颗寂寥的星辰挂在残冬的树梢上,雪地反射起的光芒却使大地看上去已然苏醒。父亲把我放到自行车前梁上,转身对母亲说:“我送他们去车站,你回去吧。”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没有理会他,兀自在前面走。母亲的脚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
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闹闹!闹闹!”
何雨像一条影子,遽乎从楼门洞里冲出,窜到我面前。何雨把注射剂盒子递给我,喘息着说:“闹闹,你忘了带你的蚕纸。”
我感激地接过针剂盒抱在怀里。母亲停下脚步,拉住了想跟我一起走的何雨。
其实,我根本没忘记带蚕纸,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应该带上蚕纸。我以为蚕纸要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会孵化,而我不知道,我将在旺宁迎来自己的春天。
半年后,我回到北京。天气已经过了仲夏,空气中充满了成熟的气味。
因为转学,我没有暑期作业,像一个盲流整天无所事事。这天下午,天气十分炎热,我把母亲大床上的篾竹凉席拽下铺到客厅地板上,在上面蹦来蹦去以自娱。何雨坐在电扇底下,照例博览群书。
我在凉席上折腾了很久,有些气喘和无聊,就躺下歇了一会儿。我躺着躺着,扭头看见自己的胳膊,决定来一手新的。我把左臂贴到嘴巴上嘬了一口,鲜嫩的皮肤上立即出现一个粉红色的印记。我高举胳膊呼唤正在看书的何雨:“哥,你看,‘果’!”
——至今,我也不确定我当时说出的这个词是一个什么字。除了那天我使用了两次之外,我再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个词。它或许应该写作同音的另一个字:裹,但我不确定。何雨没有理会我,仍埋首于他的书本。我不甘心,在右臂上制造了另一个“果”,接着在左臂第一个“果”附近又添上一个。我把两只胳膊都举起来,得意扬扬地再次说:“哥,你看,我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