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轻轻拉住紫云的手,抚摸她那憔悴的脸,她睁开眼,一看,惊喜:“玉郎——你终于回来了。”说完,嘤嘤哭泣,是怨,是恨,也是欢喜……玉郎只是抱着她,并不言语。紫云似乎感觉到玉郎变得轻飘飘的,忽然就飘到了窗户外边,紫云急起追,但只觉心痛,遂醒。窗外独有一弯残月向西沉没。
“小姐,你怎么在地上?”浣纱惊起,发现紫云扑倒在地,急忙上前扶起,紫云坐在床上,只是垂泪不语。
…………
胜业坊的一间油条铺子,早餐的时候,围了很多人,原来这里正在上演精彩的街头骂战。
“齐老板,你说你欠我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抓住一个衣着讲究的正在吃油条喝胡辣汤的老头胳膊质问。
“秦老板,你看咱俩上次去岭南做生意,赚了不少,半道上我主动还你钱来着,你却没有要,如今我没有钱了,你却又要,让大家评评理,这是何道理?”齐老板一边护住面前桌子上那碗正宗逍遥镇胡辣汤,一边应付着秦老板。围观众人都齐声说:“对对对,是何道理?”
“你还有脸提那一回?我能要吗?在那样的场合我能要你的钱吗?我要了那钱不还是得被围住咱们的响马抢了去?”秦老板气得怒发冲冠。围观众人又齐声说:“对对对,那场合不能要……”
“那你也不能说我没还你钱……”齐老板瞅机会赶紧喝一口胡辣汤。
“有你那样还钱的吗?我要这笔账要了有七年了吧,早不还晚不还,偏偏被响马抓住了你说你还我钱,你就和那个缺德坏了良心的玉郎是一路货!”秦老板下过结论,坐在齐老板面前的桌子上喘气。
“少拿那个玉郎和我比——”齐老板闻言恼羞成怒,一拍桌子,胡辣汤贱秦老板一裤子。
围观众人一下子乱了:“玉郎是谁?”
“玉郎是谁?他缺什么德啦,让齐老板这么生气?”
听人吵架最讨厌听到听不懂的典故之类的东西,但有些人吵架就是不顾一切,成语典故什么的随意使用,也不顾听众听不听的懂,人家临时恶补一下也要有资料啊!
于是有忍不住的拉住秦老板问:“玉郎是怎么回事?”
秦老板哪里顾得了这些人的好奇心?他要顾到了就不会随意提玉郎。所以他提了,却不负责解释。他一边擦裤子上的正宗逍遥镇胡辣汤,一边骂齐老板又多欠他一条裤子。
还好有人站出来,开始详细讲解吵架中经常出现的掌故,这个人就是老崔,他对围观的群众挥了挥手,让大家安静,大家一下子就安静了,连齐老板和秦老板都压低了吵架声。
“这个玉郎玉郎,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诗人,和紫云海誓山盟之后,同居两年……紫云是谁?此间的歌舞伎啊,但她卖艺不卖身,天仙一样的少女啊,单纯,多情,涉世不深——玉郎被授官之后,借口还乡,溜之大吉,一去不回,最可恨的是,他竟然嫌弃紫云丢人,另择一大户人家小姐定了亲,借口说和紫云门不当户不对,将紫云晾在了那里,不闻不问,现在还四处躲避,想当初他怎么不嫌弃紫云?还约好回来迎娶,这就是负心汉,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大坏蛋!”说完振臂一呼:“我们支持紫云!不能原谅李玉郎!”
众人也跟着高呼:“我们支持紫云!不能原谅李玉郎!”
不能不说,那时的人心是那么的嫉恶如仇,连吵架都顾不上看了,把齐老板和秦老板生生晾在了一边儿,两个人没了观众,便开始小声嘀咕。
长安城里一时传开了玉郎和紫云的事,那些风流倜傥的阔少爷,都动了怜香惜玉之心,纷纷打听紫云所居何处,所爱何物,所读何书,所饮何茶……而一些平素爱打抱不平的豪杰英雄们,都摩拳擦掌,纷纷打听玉郎所居何处,身高几何,会何功夫,有无帮手……
…………
袅晴丝,摇曳春无限,似这般良辰美景,都付与断墙颓屺。
三月的长安,绿柳拂堤,陌上花开,士女出游,尘世的欢乐尽在皇都。
玉郎按耐不住那为物气所召的心绪,如此春光,当与三五挚友共赏,这日便与好友韦夏卿、张春、柳子风等同去崇敬寺里看牡丹,牡丹耀目的美让人心生感慨,众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起了诗。韦夏卿看玉郎心情不错,便不大高兴,他以扇子轻点玉郎左臂说:“玉郎心情不错啊!”
“人生当此佳景,能有几何?幸与诸兄同赏,甚乐,甚乐!”玉郎答道。
“是啊!甚乐,甚乐……可怜郑氏之室,紫云空悲切,不知她可有心思出门游春?”韦夏卿冷冰冰地说道。
玉郎一听到紫云,脸上便不大自然,讪讪地去看水中的鱼。张春说:“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就这样逃避吗?听说紫云下决心要等你一辈子呢!你真是狠心人啊!”
韦夏卿又说:“男子汉不应该这样对待女人,玉郎还是好好想想吧!”
柳子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也连连摇头。弄得玉郎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当时就溜之大吉。
忽然众人不言语了,大家的目光全都看向前面——在那一丛蔷薇花前,站着一个侠客,之所以一眼看出是个侠客,是因为那个穿了淡黄麻布衫的家伙除了戴着宽檐帽,腰里还标志性地别着一个红铜制的大号弹弓,皮筋很宽,油亮油亮的,一看就是个极品弹弓,那侠客身边站着个留平头的年轻波斯仆人,手里拎着刚活捉的一只鹧鸪。黃衫侠客意气飞扬地四下张望,不一会就看到了玉郎,忙进前来作揖操着山东口音道:“这位少爷莫非是玉郎玉郎?”
玉郎正自闷闷不乐,看见有陌生人认出自己,便有些得意,故意问道:“阁下如何识得我?”
“鄙人虽然识字不多,也不会作诗,可喜欢看书,玉郎去年出的诗集我也有买,上面不是有画像吗?故而识得!”黃衫客说道。
“写得不好,请多多指教!”玉郎又恢复了自信。
“一直仰慕玉郎,不想今日得遇,玉郎果然一表人才,让人一见如故,你看,现在也到饭点儿了,不如去我家,咱们边吃边聊。这几位仁兄也去可好?”黃衫客说道。
说到吃饭,玉郎便感到肚子饿了,但仍谦让道:“还是不叨扰了。”
“不远,不远,出寺去,拐两个弯就到了。”黃衫客热情相邀。
玉郎看了看韦夏卿等人,众人似乎对这位黃衫客很感兴趣,都说:“既然不远,倒可过去一趟。”
黃衫客看玉郎还在犹豫,便说:“我家里有乐队,还有舞女,丝竹之乐,歌舞之美,不会让玉郎感到无聊的,另外还有西域名马十几匹,玉郎若需,尽可随意挑选。恳请玉郎赏脸一去。”
玉郎看到对方既然是诚心相邀,便不好再推脱,众人都骑上马随着黃衫客前往。
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玉郎一直有这个梦想,今天算是遇见了知音。
从崇敬寺所在的靖安坊,转过数坊,玉郎发现大家来到了胜业坊,那个大大的足浴城就在眼前,玉郎想,这已然到了紫云的地盘上,万一被她家谁撞见,岂不麻烦?便放缓了马蹄,想回头。
黃衫客此时一直留意着玉郎,便问道:“玉郎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好意思,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马上回去一趟……”玉郎对黃衫客说。
黃衫客按住玉郎的马,攥住玉郎的马笼头说:“玉郎,这就到了,你就忍心离去?”不管玉郎愿不愿意,硬拉着他的马往前走,拉拉扯扯间就到了郑氏所居多巷口。玉郎忽然明白什么了,执意要回去,黃衫客哪里放他走?大喊一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四五条大汉,将玉郎拉下马来,不顾玉郎寻死觅活的挣扎,将他抬进郑氏院里,迅速锁上大门,向里面喊道:“李玉郎回来了!”
韦夏卿等眼看着黃衫客如此行事,暗自叫好,恨不得为之鼓掌。
…………
就在黃衫客将玉郎强拉入郑氏之院的前一天晚上,紫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黃衫大汉将玉郎挟持进来,放在席上,请紫云给他脱鞋,紫云即刻惊醒,将此梦告诉母亲。紫云自己解梦道:“鞋者,谐也,夫妇再合之兆,脱者,解脱也,即应再会合,却也是永别之兆,难道玉郎真的来了?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母亲劝慰她:“不要胡思乱想,玉郎既然在长安,办完事一定会尽快赶来的。”
“母亲,我要梳妆!”紫云轻语。
郑净持亲自为紫云梳妆,她们梳的很慢,紫云的泪不一会流下来,弄乱了妆,便又重施朱粉,然后泪又下,又弄乱,又重施,母女二人都不言语,各自难过。
不知什么时候,紫云泪不再流,妆成,忽闻门外叫喊:“李玉郎回来了!”
郑净持犹不信,却见丫鬟桂子浣纱扶了玉郎进门。
缠绵病榻许久的紫云忽然迎了出来,门外的风,是春风,却把紫云吹得轻咳了两声,然后紫云看见玉郎,玉郎也看见了她——在回廊上,四目对视——两年不见,他长壮了,成熟了,而她更加羸弱了——时间不是让花儿茂盛便是让花儿枯萎!
玉郎神情恍惚,又来到了那个仙境——
那个纳鞋底儿的仙女还在那里纳鞋底儿,无休无止。知道玉郎走来,仙女冷冷道:“负心之人还有脸来?”玉郎惭愧,欲往别处走,却觉得脚下有绳索一般走不动,那仙女忽然抬起头来,玉郎终于看清此仙女的模样,可不正是紫云?只见仙女紫云将手中之针刺向玉郎心口,玉郎顿感剧痛,仙女紫云曰:“此针专刺天下负心人,只一刺便会痛一辈子!”玉郎忍痛对紫云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仙女紫云轻轻说:“是妾命薄,遇人不淑,山盟虽在,此命已休,屡屡召唤,期见君子,以死相逼,犹难得见……”玉郎泪如泉涌,后悔不已。仙女紫云继续说:“只是年少离世,对不起慈母之养育,此皆玉郎所赐……抱恨终生,今日永诀,死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言尽,仙女紫云左手握玉郎右臂,掷针于地,针化为碧线,紫云长哭,声闻霄汉,随之化为飞灰……
玉郎如坠深渊,从仙境惊醒——乃视紫云,只见紫云已逝于怀中,一根银针,刺入紫云胸中——原来紫云已怀了必死之心,唯愿死在玉郎的怀中。
玉郎心里刺痛,前所未有的刺痛一辈子没有稍减!
紫云坟前,春风兀自吹着新插的柳条,玉郎失魂落魄地哀嚎……
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来到玉郎身边。是黃衫客。
黃衫客再一次出现,他斥责玉郎置紫云之痴情于不顾,一去不回,另结姻缘,使紫云万念俱灰,自尽身亡。
“你是谁?”玉郎忽然问。
黃衫客笑,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其实都不神秘,也许还很熟悉,只是中间隔了易容术。他取下那个沉重的帽子,扔在了玉郎面前,骑上骏马,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他走不远留下了一句话:“你不是一直想把我卖了么?帽子里有三十两黄金,咱们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