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来寻玉郎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可玉郎还没有起床。他与紫云一夜诉不尽天文地理琴棋书画花鸟鱼虫,抽空还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谈谈恋爱,其实也就日上两竿半的时候刚刚睡着。
鲍十一娘拉住九条说:“你家少爷已经一晚上没睡了,刚刚睡下,你可别吵醒他。”
九条瞪大眼:“成了?”
“成了!双方都十分满意!”鲍十一娘仿佛亲眼所见整晚之事。
“没想到我家少爷竟是恋爱高手,过去我低估他了。”九条话里满是崇敬之情。
“没有好媒人哪行啊——”鲍十一娘却满是要账的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房中紫云大叫:“你给我出去——”
然后就见房门被粗鲁地拉开,玉郎衣衫不整地奔了出来,然后因不熟悉路况被房门口一块新款垫脚石绊倒……
九条与鲍十一娘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傻了眼。
鲍十一娘的心最先凉了半截:完了完了……剩下的四十两要不成了……
九条则急忙上前扶住玉郎,关切地问:“少爷,自尊心还在么?”
玉郎一摸胸口笑道:“在……”
九条又问:“那廉耻心呢?……”玉郎摸来摸去,一脸茫然……
然后玉郎终于缓过气来说:“九条,你终于来了,你说说,那天在集日上,是不是有卖肉丸凉粉的?”
九条不明白少爷为何出此一问。茫然地望着少爷。
玉郎接着说:“她非说那天没有肉丸凉粉只有寂寞……”
“一个人吃肉丸凉粉,可不是就是寂寞?”九条道。
玉郎忽然就坐起来了,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他再一次疑惑地望着这个往往有惊人之语的九条……
“少爷咱们走吧!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人斗得过黑店。”九条第一感觉是少爷玉郎住进了黑店,被掠光财物,扫地出门。
“走?去哪里?”玉郎瞪大眼,“你还想让我回到那冷冷清清的寓所,成天对着天空发呆,看你在风起时去竹林里撒尿,还想让我过着到处贴征婚启事招来一大帮奇形怪状的女人的日子?”然后他叹了口气,对九条继续说,“你回去,告诉房东,房子咱们不租了,至于咱们欠他那半个月房租——干脆,你不要去告诉房东了,悄悄拉上驴过来就行了,记得收拾干净咱们的东西,我卧室里床上还有几页诗稿,也收好。”
九条看着这院子房屋的确颇多,便对玉郎说:“少爷,这黑店你还打算长住吗?”
“别胡说,九条,店黑不黑,不是打一架骂一顿就能够下结论的。”玉郎这时四下瞅了瞅,仿佛觉得帘子里有人在窥视,又仿佛一阵冷风吹过,觉出身上的单薄,又仿佛腹中被饥饿重新占领,他没有力气说下去了,便爬起来,拍拍身上土,对九条说:“我先回房里,你快去按我说的做。”
说完,玉郎进入帘内。九条刚走到门房,便听到屋内又是一阵摔盆扔东西的声音,还有一声闷响,是人倒地的声音,不禁担心起弱不经风的少爷来。但鲍十一娘看出了九条的担心,对他说:“小两口打架,常有的事儿。”将九条推走了。
玉郎再一次被踢出了屋子,鲍十一娘这次来到他身边,想着这四十两银子是无论如何要不了了,也不好意思再提了,便没话找话地问玉郎:“玉郎,对小娘子可满意?”
玉郎定了定神,不知从哪里摸出带着体温的四十两银子,颤颤巍巍地递过去说:“十一,咱们两清了。”
鲍十一娘不敢相信被风折断的麦子还能结出饱满的麦穗,不敢相信煮熟的鸭子还能下个光洁的大鸭蛋,她不敢相信地接过银子,望着玉郎:“成——了?”
玉郎点点头。
“真成了?这可是……”她忽然住嘴,差点说出,这可是自从她开业说媒以来第一对成了的。她有一种一战成名的幸福感。
“玉郎,还不快进来?”屋子里紫云又在婉转地叫玉郎了。
玉郎与鲍十一娘对视了一下,鲍十一娘投给他鼓励的眼神,他便爬起来,拍拍身上土,又一次走进了屋子里。
玉郎再一次被踢出屋子时,已是寒冬腊月了,那时腊梅正开得好,雪也正下得紧。玉郎爬起来,拍拍身上雪,向院子里东南角那几树腊梅走去。九条拥着黄大氅从门房走了过来:“少爷,踏雪赏梅,为何不穿厚一点?”
“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果然有备而来。黄大氅就将就一下了。”玉郎嗅了一下腊梅对九条说,然后就一伸胳膊,打算伸手衣来。
可九条说:“少爷,我没有准备,我过冬的衣服也就这一件,况且我现在身上捂出很多汗,一脱就容易招了风寒,我又没有少爷那种读书人特有的体质。”
“你是存心在我面前显摆是吧?这大冷天的,你说你一身的汗……得得得……出汗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得得得……你知道吗?”玉郎浑身发抖。
九条马上消失了。
玉郎无心赏梅,在院子里跑步以驱寒。丫鬟桂子与浣纱看见了问紫云:“小姐,你难道不怕把少爷冻坏了?”
“大丈夫当钢筋铁骨,如果他连这点儿苦都受不了,以后还有什么指望?”紫云自己坐在红泥小火炉边,看着玉郎为他画的肖像,“我的鼻子难道就是这么扁吗?眼睛就是这么小吗?”紫云愤恨不已。这就是那幅著名的画——《紫云在肉丸凉粉摊上》的初稿。
大唐迎春堂,玉郎愁眉苦脸地在抓药。
紫云偶染风寒——大概是那个大雪天把玉郎踢出门的缘故,所谓雪下在他身上,冷在她心里?
回去煎药喂药,玉郎都亲身为之,竟不让丫鬟们插手。郑净持颇有些满意这个书生。
紫云喝着药,对玉郎说:“你是不是后悔了?我天天欺负你,你还这么照顾我……”忽然紫云脸色一变,“你不会给我下毒吧?……”
玉郎一惊:“你闻出来不对了?”
紫云说:“就算是毒,只要是你熬的,我也要喝下去!”说完,一饮而尽,将木碗一扔,头一歪,闭目前咬牙切齿地指着玉郎说:“你好狠毒……”然后不省人事,玉郎便扑了上去……
这日,郑净持问玉郎:“这么久了,你可禀了老家父母,何时和紫云完婚?”
玉郎道:“前些时的确要央人去禀明父母的,怎奈这阵子潼关西部悍匪猖獗,音讯不通,洛阳那边也过不来,缓一缓吧。”
郑净持也是个好说话的主,加之玉郎又是著名诗人,和紫云成天恩恩爱爱的,倡门之人本也不敢太过要强。此事就先搁下了。
玉郎只是请了在长安的几个好友老崔老张老刘老胡等人来乐呵了几回,大家都羡慕玉郎得到紫云这个绝代佳人。
…………
鹦鹉:“玉郎,还我口粮。”
“两年了,你还纠缠着这件事,有意义吗?”玉郎一边给紫云洗罗裙一边和鹦鹉斗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玉郎你等着。”鹦鹉开始磨自己那尖嘴。
正说着话,九条跑进院子,喜形于色:“官府人来,说少爷上次复试成绩优异,属于出类拔萃型的,决定授官呢!”
玉郎道:“九条别开玩笑了。”
鹦鹉:“九条又在瞎说。”
“听说是郑县主簿之职。”九条想了想说道。
鹦鹉:“九条说的有鼻子有眼,一定是开玩笑。”
“如今,我对功名也不在乎了,此生有紫云在身边足矣。”玉郎一边给罗裙上擦皂角,一边说。
紫云听了颇为感动,但仍旧劝他道:“玉郎还是要以前程为重。既然九条说官府来人,你就去见见吧。”
玉郎一边说:“就算给我个尚书干,我都未必愿去,何况区区什么郑县主簿……”一边擦干手,往门口走,掀起帘子,斜眼往外边看。果然有官府的人在。忙迎了出去,不一会儿也像刚才九条那样喜形于色地回来对紫云说:“娘子,的的确确是真的,我是郑县主簿了……”
紫云笑话他:“不是说给个尚书都不干吗?怎么区区郑县主簿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玉郎道:“你是不了解我,如果给个尚书,我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连我都想不到的。”
这一夜,玉郎高兴得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啼笑交织……愣是一晚上没合眼。
翌日一早,便叫九条过来商量回洛阳给爹娘报喜:“你快去准备准备,咱们不日启程,好歹是个官儿了,以后再也不能荒荒唐唐的了。”
长安城里的亲戚朋友旧房东老媒人都来祝贺他为他在曲江饯行。
一个远房舅舅说:“此一去,玉郎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一个出租屋从来谈不拢的邻居说:“玉郎年少有为,前程不可限量也!”
一个和玉郎一起拼过毛驴车的朋友说:“你走之后,谁还和我拼车?”
一个收购二手毛驴的朋友说:“你那头驴是不是便宜卖给我?”
旧房东说:“玉郎升官发财,可喜可贺啊……”玉郎明白旧房东此次前来是兼有讨要那半个月房租之意,便抢先说:“此去为官,上上下下,花费不会少,不知尊翁可有闲得长毛的银子借我一用?”旧房东面有难色,自己倒了杯酒,对玉郎说:“都在酒里了……”说完一仰脖,喝下酒,再不多言。玉郎却悄悄递给他一幅自己的书法,说:“此乃收藏之极品,价值连城,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出手。”旧房东当时就打开一看,四个大字:沙扬那拉。落款陇西玉郎亲书。看不懂,觉得深奥,回去真的作为传家之宝代代相传,果然一千年后被一个败家子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卖了个好价钱。
堂兄走过来对玉郎说:“贤弟若还想用我的车马,吭一声,毛驴毕竟有点儿……”
玉郎紧握堂兄之手说:“不要紧,到任上,公家一定会配一辆车的,兄长不用瞎操心……”
酒阑人散,只有玉郎立于曲江之桥头,看柳嫩荷圆,燕子双飞。想自己十年寒窗终有所成,流下了鼻涕,恰紫云走了过来,玉郎想勉强笑一个,却不料那唯美的一笑,鼻子冒出来个鼻涕泡……于是他只有一哭了之!
“玉郎为何在这高兴的日子里流泪?”看到玉郎哭,紫云心里毕竟有几分安慰。
“一想到就要离开此地离开你去做官,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玉郎用新衣服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紫云徘徊、凝思,走近他,以红袖擦去他的鼻涕,然后说:“大丈夫当以四海为家,以天下为己任,不可执念于儿女私情!”这是她刚刚在集日上小诊所发的一本小广告上看到的,觉得挺适合此情此景,就用上了。没想到玉郎一听大为满意,拉住紫云手说:“我本来都犹豫了,有娘子这句话我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啊——”紫云没想到这句话这么有力度。早知如此,万万不能说的。由此可见尽信书真的不如无书。
玉郎握住紫云的手说:“不如,娘子和我一起去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