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是新昌坊的一个大集。是日虽然天气炎热,但不管是卖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不管是闲逛的还是有正事儿的,都顶着烈日出来了。
九条牵着驴,驴驮着玉郎。玉郎在驴臀后挂一牌子:此驴转让。他想趁集日卖个好价钱,虽然他并不是太缺钱。只是最近用不着驴,总觉得浪费口粮,不如卖掉。当然如果你再细心些,就会看到那块牌子上还有一行小字:另有家奴一名,急转。只要价钱出够,他还是打算连九条也在集日卖掉。只有卖掉旧的,才能换个新的。这九条也是他从别人手里买的二手家奴,九条有个特点是健忘,跟谁便是谁,有肉便是主人。所以这也是一大卖点!
“什么价?”有个油头粉面的少爷哥盯着九条问。九条当然以为是买驴的,便积极接口道:“便宜,绝对便宜,处理价。”
玉郎忙用手中扇子点点九条后脑勺对那少爷哥说:“按进价吧,十两黄金。”
少爷哥扭头就走,口里还嘟囔着:“又不是在大商场,在集会上都敢要这个价……”
九条说:“少爷,一头驴,十两黄金,太高了点儿吧。”
玉郎咂吧了一下嘴,笑道:“要说也是,毕竟是一头大蠢驴,十两黄金的确有点高。”
九条说:“少爷,你要诚心卖,就便宜点,随便几两银子就行了。”
这时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来到玉郎面前问:“不知少爷价值几何?”
玉郎正色道:“岂不闻一字千金?本少爷日书万言,不是谁能买得起的。”
正吹牛间,玉郎感觉前方有一道红光闪过,差点亮瞎了他那多愁善感的双眼,真正是惊鸿一瞥,心动神摇。
原来在前面那个卖肉丸凉粉的小吃摊儿前,来了一个红衣女子,那个红衣女子现在端了一碗牛肉丸子,正在往里面加凉粉。
这唯美的一幕,在玉郎看来,好比西施浣纱,好比飞燕旋舞,好比贵妃醉酒……那么美,那么经典!这画面后来玉郎以工笔重彩记录了下来,然后就成了国宝,画面上女子唇红齿白,一手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丸子,一手拿着铲子铲起几片黄凉粉,真是静中寓动,动中有静。
“少爷,少爷……”九条连喊数声,玉郎都听不到,他已看呆了——此刻他多想是那个装肉丸的粗瓷大碗,被她端在手中;多想是那个扁扁的铲子,被她拿在手中;甚至,当红衣女子坐下准备吃时,他多想是那圆圆的肉丸,是那扁扁的凉粉,被她含在口中……
“九条,咱们也去吃点肉丸凉粉吧!”玉郎话音未落,集市上忽然大乱。
原来是一匹拉木炭车的大马,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发了狂,横冲直撞,乱踢乱踏!
且看那卖布的,滚落几匹各色花布,在地上铺开,犹如大花坛;再看那卖鱼的,一缸水倾覆在地,鱼虾俱出,犹如洪荒再现;而一个卖核桃的,一大筐核桃滚出来,谁踩上谁摔倒;还有几个大西瓜,跳了几下,摔破了,被人群踩得稀烂……
玉郎和九条所关注的小吃摊,竹竿支起的棚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来,玉郎心下一喜——英雄救美的机会就这样来了——必须赶在别人到达红衣女子身边之前自己先到达,必须在红衣女子倒地之前自己扶住她!
可是场面混乱、人影散乱,玉郎总是被人群阻挡,眼看着红衣女子东倒西歪,待他展开双臂,不顾一切,倾全力那么一抱——终于抱着了一个温暖的身体——玉郎深情地往怀里凝视,却见怀里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自己明明看着红衣女子倒向自己,为什么在抱住的一刹那又被别人挤到了一边?
然后棚子就倒了下来,玉郎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是马蹄声马嘶声,然后就是驴鸣!
对了,驴可别让人拐跑了,玉郎忙钻出棚子,只见自己的驴正和一匹白马抵头谈心呢。疯马已远,周围渐渐平静了下来。这疯马真是来如风,去无踪!
卖肉丸凉粉的变戏法似的将棚子又支好了,可是红衣女子却不知所终……
失落、无聊,各种难以言说的小情绪袭上心头。
“九条,你看没看见那个红衣女子?”
“少爷,你眼花了吧,哪有什么红衣女子?”
“刚才吃肉丸的那个……”
“我只看见一个青衣丫头,刚刚她还在呢,说吃过肉丸还要去看变戏法呢!”
“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砍柴的看见烂木头。我怎么就没看见还有什么青衣丫头?很多时候亮瞎你眼睛的人,别人却视而不见!”玉郎自言自语道。
因为在等待上次考试结果,玉郎这几个月颇闲,养鱼种花,提笼架鸟,不时贴贴征婚启事,日子过得很有规律,多年的腰酸背痛腿抽筋等等书生的职业病也好了。后来他贴征婚启事专门找那些大户人家门口,指望哪家千金小姐慕名而来。可是千金小姐们看过启事后都总结了一句话:以后见到这个叫玉郎的家伙,一定得绕着走。
玉郎没有等到期望中的轰动效应,甚至连一开始那些青楼女子扎堆而来嗑瓜子儿的情况也让他垂念了。门庭冷落,大门上的铜兽扶手都有灰尘了,阶下也生出些许苍苔。
院子里有一小片竹子,风一吹,总会让在窗子里读书的他斜着身子斜着眼看上那么一下,他总是盼望有人不请自来,打扰寂寞的他那么一下下,可每次风过处,他不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就是望见九条在竹林里小便。
诗总是要写的,于是有了写于秋日的某天的这么一首: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艺术总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他不会写九条,虽然九条一直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却不会让九条在他的诗里小便。
这首诗刚刚誊写好,就听到有人像在县衙门口击鼓鸣冤一般地敲他的大门。玉郎心下一喜——想什么来什么,必定是应征的美女来了,便唤九条快开门,其实他是非常想亲自去开门的,可那样会失去少爷哥的派头。
他忙抄过一本在路边地摊上买的《可怜的光棍必读之书》拿在手中,想以此感动美女,使其生慈悲心、怜悯心、爱心!
进来的却是鲍十一娘,玉郎很是失望,于是提提裤子,正正衣冠,拿起毛笔,昂首凝神,准备再来一首高雅的诗歌。
“玉郎可是在做白日梦?”鲍十一娘并不客气,进来就用手绢扑了玉郎的脸一下。
“灵感——灵感,那么肥的一只灵感让你给吓飞了!”玉郎一脸的惋惜,抱怨道。仿佛那灵感是一只煮熟的鸭子给飞走了。
“啊——我没看见啊,对不起真的飞走了?”鲍十一娘赶紧往门外望望,真的以为吓飞了玉郎养的什么鸟。
“十一娘,好久不见。”玉郎揉着眼睛。
“你猜,我来干什么了?”鲍十一娘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