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日,曲天棘十五万军士,约有七成中毒,浑身乏力,虽不致命,然则要挽弓打战却是再无可能。
沈庭蛟令傅朝英强攻天水城,掳获军马兵械无数。曲天棘带四万残部退守金城,然人数太少,终不能抗衡。
十一月三十日,金城城破。那一日殷逐离站在城头,战士的血漫过长街,杀声震天。沈庭蛟与她并肩而立,轻握了她的手:“逐离,最后一次了好吗?”
城头风大,殷逐离解了身上的披风,细心地替他披上,倾身系着系带:“恭贺陛下江山一统。”
不多时,傅朝英亲近上了城头,语声凝重:“王上,曲天棘已被困,他……他想再见王妃一面。”
沈庭蛟握紧殷逐离的手,冷声道:“他武艺深不可测,如今想见本王王妃,又是想耍什么花招么?”
殷逐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再不会有下次了,就让臣妾送他一程吧。”见沈庭蛟仍有担忧之色,她复又笑道,“他如今人在何处?劳烦太傅设神箭手八百名将他团团围住,即使他欲作困兽之斗,本王妃也不惧他。”
傅朝英眸中异色一闪,殷逐离已然洞悉,她为人本就多疑,若是这傅朝英存了别的心思,八百名弓箭手,她此去怕不是为曲天棘送行,而是陪葬罢。若让他得手,黄泉路上,曲天棘还不笑她个彻底?
傅朝英下去安排了,她也不吱声,自牵了沈庭蛟下得城去。
那时节曲天棘负手站在天水城的天水阁中,都说英雄末路最是令人嘘唏,他却不显狼狈之态。见到殷逐离前来,眼中似乎还带了三分笑意:“你来了?”
那语态不像是问候殷逐离,倒像是招呼久违的故人。
天水阁又临天水湖,雕栏画檐,低调而奢华。园中竟然也种了两棵梧桐,时值秋末冬初,黄叶零落一地,池中残荷徒剩了枯败的梗叶,为这精致的楼阁添了几分萧条之韵。
殷逐离牵着沈庭蛟走近他,傅朝英本秘密下令连她一并击杀,如今一看情势,忙重新传令。
殷逐离不大喜欢这秋景,那一****着了福禄王妃的礼服,比往日看来相对着调一些:“曲将军,别来无恙。”
曲天棘苦笑:“二十年,你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今日么?”
殷逐离站在跟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眸色清冷如秋:“曲将军,不论多少年,欠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曲天棘点头,面上并无愧色:“你做得很好。但是逐离,当年之错,皆在为父一人,放过觞儿和凌钰吧。”他求人的时候也不见低声下气,只令人谓叹,“毕竟都是血脉至亲。”
殷逐离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冷:“曲大将军,您老了,以前您在我面前,从不以父亲自居。”
曲天棘神色黯然:“兴许吧,人哪还能不老呢。”
“可是曲将军,”殷逐离言辞若刀,字字锋利,“细看您这一生,为将不忠,为人不信,为夫杀妻,为父弃女。像您这等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如何称吾父呢?”
回应她的是曲天棘的沉默,她的声音并无怒意,平静得如同无风的天水湖:“能做个交易吗,曲将军,”她抬头与他对望,笑若春花,“我应承你,对曲怀觞和曲凌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曲天棘点头,那是个战将,穷途不减傲骨,唯目光中带了些许暖色,像是和自己幼小的爱女定一个约定:“条件是什么?”
殷逐离含笑凑近他,踮着脚在他耳畔轻声道:“日后如果碰到我师父,告诉他,我爱他,要背着我母亲,悄悄告诉他。”
曲天棘听罢,对唐隐的死因便明白了七八分,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幼稚的秘密,唇角带着笑:“好。”
两个人难得凑得这么近,却也是最后一次,殷逐离眸中也带了两分温暖之色:“其实,八岁之后,我再也没有恨过你。”
因为八岁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你。
“曲凌宵。”曲天棘似想起了什么旧事,声音中竟带了三分温柔,“怀着你的时候,碧梧同我给你起的名字。”
殷逐离缓缓后退,轻握了沈庭蛟的手:“可惜我终究还是用不到。曲将军,再见。”
她牵了沈庭蛟转身步出了天水阁,裙裾扫过秋叶,身后箭矢如雨。
殷逐离在天水阁前站了一阵,语声疏淡:“叛将曲天棘已伏诛,悬其首于长安城头,以正天下视听。”
诸将领皆围过来,争相道贺,何简亦浅笑道:“恭喜王妃大仇得报!”
殷逐离转头看向那楼阁,神色带着笑,语声却黯然:“大仇得报?”她低声叹,“是大仇得报,也是家破人亡……先生,逐离何喜之有呢?”
那言语太过落寞,众皆语塞。
而远处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吼叫打破了这沉静,殷逐离抬头便见到魏氏,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个押着她的兵士,向这边跑来:“天棘!”
那个时候她太狼狈,钗环俱乱,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高贵之态。她跑出一段路,很快被围在殷逐离与沈庭蛟身边的将领踹倒在地,那只手却死死握了殷逐离的衣角。
有军士递了檀盒过来供殷逐离过目,里面装着即将悬于长安城头的首级。
魏氏目眦欲裂,指间被衣上的缀饰划破,鲜血淋漓,她语声恶毒如同厉鬼索命:“殷逐离,我恨你!恨你!”
殷逐离倾身看她,目光玩味:“像我恨你一样恨我吗?”她伸手抬起魏氏的脸,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曲夫人,您令我幼年失母,我令您中年丧夫,很公平不是吗?至于曲流觞,我算在利息里边了。”
那手握得太紧,军士攥不开,欲举刀砍来,殷逐离倾身,带着笑将那五指缓缓掰开,所有人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她只是倾身掸掸衣角,笑意盈盈:“不要这么看着我曲夫人,我杀你夫、亡你子,你会心痛,你杀我母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旁人也会心痛?如果你化作厉鬼还有脸前来找我索命,我也奉陪。”
军士拖了魏氏下去,有将领靠近殷逐离,低声询问:“王妃,如何处置她呢?”
殷逐离揽着沈庭蛟的腰,转身向车中行去,留下淡淡的两个字:“放了。”
身边立时就有人恭维:“王妃果然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实是仁义之楷模……”
“仁义?”殷逐离哧笑,几日光景,她同这些军中将领已经混得熟络起来,“抱歉白副将,本王妃只是想多看看她居无片瓦,孤苦无依的模样。”
众人正尴尬间,张青大步行来:“母妃,父皇,曲天棘之子曲怀觞向西北方逃窜而去,目前不知所踪。”
殷逐离挥手:“丧家之犬,不足为惧。由他去吧。”
这次没人再夸她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了……
沈庭蛟无暇在陇西久呆,长安城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这次漂亮的平叛将载入大荥史册,也会奠定他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堂上那把黄金座椅,再无人能同他争抢。
此际他站在车驾之上对王师将领论功行赏,明黄色的帷幄抚过深秋的长空,风沙扬起,为他单薄的身体平添了三分瑰丽磅礴的气势。
殷逐离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他,举手投足皆带了睥睨天下的尊贵桀骜。殷逐离甚至想,或许这场争斗中,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用不费吹灰的力气,窃取了大荥江山,不留丝毫贼名。
人们总是常常鄙薄赢家的手段,但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以最小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利益,本就是上谋之道。成王败寇,青史之上,胜败是不分努力几何、光彩与否的。
殷逐离与他同车,起行时突然回头遥望天水,秋色连天,那巍峨城阙在薄雾中朦胧一片。她拢了拢身上以金线绣孔雀开屏的披风,竟觉出几分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