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逐离令下人准备了热水,将已然醉得不省人事的沈小王爷洗了个干干净净,用白色的袍子裹了放在榻上。何简端了解酒汤进来,沈小王爷酒品不错,喝醉了就睡觉。殷逐离拍拍他的脸,柔声道:“先醒醒酒,不然明早要头痛的。”
沈小王爷闻得耳边嗡嗡人声,十分不耐地将头埋到薄被里,不多时已发出均匀的酣声。殷逐离无法,只得将那汤搁了:“九爷怕是要睡到天亮了,先生若无他事,且下去歇着吧。”
何简对她还是放心的,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殷逐离握了卷书也上了榻,正翻着《货殖列传》,沈小王爷贴过来,她轻叹一声,将他拢来靠在自己胸口,轻轻拍拍他的背,仍埋头翻着书页。
曲福是曲家的家将,自幼跟随曲天棘,如今已是曲天棘的佩剑将军,曲府中便是魏氏也不敢将他当成下人。
见到曲怀觞,他倒是执礼甚恭:“二公子,老爷正在谈事,公子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曲怀觞自然是无意进去,只拖了他往曲府伴月亭行去:“福叔,我有件事问你。”
伴月亭靠近听雨楼,曲福在亭中还未坐下来,曲怀觞已经开口:“福叔,我听说福禄王纳妃之时,爹也去参加喜宴了?”
曲福点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曲怀觞心里疑惑更重:“爹平素从不与朝中诸臣往来,对九爷更是疏远得紧,缘何九爷纳妃之礼,他就去了呢?”
曲福一滞,他却又紧跟着问:“福叔,爹与那福禄王妃,可是有什么渊源?”
曲福的面色却突然严肃:“二公子,此话今日属下当作没有听见,日后公子也切莫再提。”
言毕,他转身仍回了听雨楼前,曲怀觞的好奇之心却已被完全勾起。可是他问遍了曲府上下所有的家奴,竟然无任何人知晓殷、曲两家之间的半点牵扯。
二更时分,曲天棘歇在魏氏的屋里,魏氏将今日曲怀觞提及殷逐离之事略略提了一番,他将一双金锏压在枕下,也不见别的表情,只翻身睡了。
“你是何人?”
“在下曲天棘,来者可是殷大当家?”
“我约沈晚宴在此相候,他为何不来?”
“因为在下前来,同我家主上亲自前来……无什区别。”
小河,流水,游鱼穿梭,水草丰茂。
“起先本大当家以为领兵作战者皆为草莽武夫,得见曲将军,方知此念之狭隘。也难怪阳昌侯对曲将军另眼相看。”
“殷大当家谬赞。平素只闻士、农、工、商,都说商人一身的铜臭,而今看殷大当家,却实在是令曲某汗颜。”
“呵,我们也别再互相贴金了,待他日殷某穷途末路之时,曲将军手上金锏能留情一分,殷某已当感激不尽。”
“殷大当家助我主上起兵讨伐庸主,兴我大荥盛世,功在千秋,如何竟出此言呢?”
“藏宝图自然是可以交给你,但是此物之后,碧梧与殷家如何栖身?阳昌侯总得让殷某放下心来才是。”
“这有何难?本侯座下曲将军乃本侯心腹爱将,殷大当家也是见过的。论人品、才貌,无不是人中之龙。本侯一直苦恼人间女子如何能配我这虎威将军,而今日一见殷大当家,却觉二人竟是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此安排,殷大当家应可感本侯之诚意几何了吧?”
“曲将军,碧梧是商人,商人对政事并无兴趣。只要阳昌侯予我殷家一席之地,殷家上下定然永感恩德。但自古君威难测,日后的事,始终吉凶难料。倘你我真心相待,待天下大定,他即使动了杀机,他既杀不动我,也杀不动你。所以还请将军谨记今日盟誓,万勿相负。”
“殷……夫人且宽心,你我既已成亲,自然便是一家人。天棘定不负夫人。但北昭大军不日将至,粮饷的事……夫人还需着紧。”
“这两张是藏宝图,将军可先启出一处,以解眼下燃眉之急。”
眼前场景突然转暗,那些虚与委蛇的浓情蜜意散尽,头颅带着热血飞溅,染红了视野。
“原来你早有妻儿,你一直在骗我?”
“自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殷大当家,对不住。”
“不必客气,殷某自己识人不明,怨不得旁人。不过曲将军,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殷某腹中还有你的骨血,你今日杀气凛然地闯进来,是要杀我么?”
“……殷大当家,对不住。”
“曲天棘,你同我数月恩爱,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我身怀有孕,行动不便之时?”弯起的唇角,眉眼间不惊轻尘的笑,不见任何悲伤或愤慨。一笑过后是冲天大火,曲天棘只看见一片浓烟中那个人笑意浅淡:“五月初八,我同九王爷成亲,你要来讨杯水酒么?”
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曲天棘骤然坐起身来,外面更鼓连敲了五下,已是五更了,他汗湿重衫。
次日,殷大当家于福禄王府设宴,宴请富贵城长安地面上各铺面的大主事。殷朔、殷全等人虽然仗着身份并不把郝剑放在眼里,然九王爷的面子还是要略略给些的,是以来的倒还齐全。
除却福禄王完婚以外,府中诸人都是第一次准备这样的家宴,难免忙碌紧张。幸得郝大总管是个妥贴的,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将菜色、席位等定了下来。
只是对那殷朔,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大当家,这殷朔论起来也是和老夫人一辈了,如果堂上争执,怕是失了身份啊。”
殷逐离素手磨墨,轻声道:“那就不同他争执啊。”
郝剑皱了眉:“可是他若主动挑事……”
殷逐离抬头看他,仍是淡然一笑:“那就不让他挑事啊。”
郝剑还待再言,半晌终是躬身退了下去。
沈庭蛟自然也没有出去,陪着她在书房里翻阅账本。开席之前,郝剑将众人俱都请到了书房。好在这福禄王府的书房够敞亮,百余人站着也还勉强凑合。
殷大当家揽了沈小王爷高据案前,眼前几摞账本高高叠起。她神色倒是温和:“近几日一直忙着与九爷的亲事,疏乎了大家。今日终于得空,是以请各位前来聚聚,也算是同九爷见见面。”
她话刚落,人群里一个人却是一声冷哼。殷逐离仍是含笑:“开席之前呢,本大当家想听听诸位铺子里目前的情况。郝大总管。”她向郝剑示意,郝剑略一躬身,仍是主持会议。
首先点到的是云天衣几个,他们可算是殷逐离的心腹,大家都心中有数,是以有问必答,毕恭毕敬。而殷朔几个人自是不大在意——就算她嫁入了皇家,沈庭蛟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他们虽不愿得罪,可也不惧他。
殷逐离自是将各人神情看在眼里,也并不在意:“朔叔,你也谈谈西街几家大药房的情形吧。”
殷朔冷哼:“你还记得我是你叔。”
殷逐离面带微笑,他终是冷声开口,神色倨傲:“今日未带账本,收支盈余什么的,我可记不……”
住字还未出口,殷逐离突然握了桌上的一方砚台,劈手砸了过去。这一下子来得突然,便是郝剑也吓了一大跳,那殷朔更是反应不及,登时被砸了个正着。
殷逐离下手不轻,再加之那砚台质地坚硬,众人只闻一声闷响,那殷朔已然头破血流、晕头转向了。
这样一受伤,他原本倨傲的气势瞬间荡然无存,身后众人立时色变。沈小王爷也是一惊,殷逐离面上淡去了笑意,冷眼一扫全场,众人皆低了头不敢与她对望。她却无多话,面无表情地把玩着黄玉镇纸:“继续。”
那殷朔倒在地上,满头满面地血,已然昏迷不醒。他这一闭嘴,其它人却是再不敢造次,挨个老老实实地将盈余收支俱都上禀了。又命了随身的小厮前往家中取账本,立时送至福禄王府。
殷逐离直到众人都禀过了,方示意郝大总管将不省人事的殷朔带下去。这场宴吃得是苦痛无比,众人皆埋头咀嚼,整个花园里灯笼高挂,却是一个人声也无。
殷朔醒来时天已将亮,周围环境陌生,只点了一盏油灯。他左右一观望,却只檀越在房中的圆桌前按剑而坐。
“大当家嘱我带几句话给你,如今富贵城表面富甲天下,实则险如垒卵。倘若上下一心,尚可保至少十年安稳。如果内部分裂,则覆灭就在顷刻。”他为人憨厚,便是带话也是一字不漏,“大当家示意,如果朔叔要活,日后还请三思而后行。倘若朔叔求死……”
他以拇指轻顶剑柄,露出半寸冰冷的剑锋:“檀越即刻成全。”
回房时清婉替殷逐离更衣,沈小王爷还小心翼翼,殷逐离回头看他,一脸疑惑:“你怕什么?”
沈庭蛟左右仔细打量她:“你……不生气了?”
殷逐离朗声一笑,挥手摒退了清婉,亲自替他更衣:“我根本就没生气。”
沈庭蛟换了宽松的白袍,长发如瀑般垂落腰际,丰神如玉,当真是奇葩逸丽,淑质艳光。见到她打量,他却微红了脸,径直上榻,钻到了薄被里。殷逐离心下也是好笑——这九爷如何能生得这般风采,举手投足,竟是处处都可了她的心意。
如果……如果不是有人先他一步……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九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