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殷逐离仍同郝大总管核算上半年各铺面盈余及成本涨跌,沈小王爷是个闲不住的,便闹着要出去逛逛。殷大当家也由着他,只嘱了他的长随小何,令他看牢九爷,一不可寻衅滋事,二不可饮酒过度。
小何自是连声应下,跟着沈庭蛟出了门。
待他出门,殷大当家也站起身来:“郝总管,这些账目你且同各位账房们算着,本大当家回一趟殷家大宅。”
郝剑是个七窍玲珑的人,怎会不明白她是要前去探望唐隐,忙不迭应了下来。殷逐离也没什么要准备的,牵了老三便赶回殷家。
而这时候宫里却不大太平,先是庄妃娘娘下落不明,宫人四下找寻,竟在蓬莱池边找到她的尸首,已然死去多时了。
沈庭遥自然震怒,即刻着人严查。但当日只有福禄王领着福禄王妃入宫谢恩,沈庭遥自然心中有数,殷逐离自是没有下手的时间,况且这庄妃与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也没有杀人的动机。
而福禄王可以直接略过。沈庭遥曲指轻扣御案,这个弟弟素来柔弱,莫说杀人,便是杀只鸡怕也是吃力的,何况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杀害宫中嫔妃才对。是以他直接就吩咐了下去:“福禄王和王妃就不用查了,从宫内之人入手。”
如此一来,线索全断。一桩宫闱秘案翻来覆去,竟也没查到谁头上。
殷逐离还没进到归来居,便见着柯停风板着脸出来。二人一碰面,柯停风倒是松了口气:“可回来得好,中午的药他到现在还不肯喝。”
殷逐离闻言皱了眉,便他身后果有童儿捧着药盏,里面药汁也不见少。她接了那药盅,淡淡道:“我去吧。”
归来居仍是冷清,及至殷逐离进去,暧玉方才点了灯。殷逐离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唐隐会喜欢呆在黑暗里。
推开门,便见唐隐仍躺在榻上,这一次伤势严重,他短时间内怕都不能动弹。见到殷逐离手上的药盅,他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你如何来了?”
殷逐离在榻旁坐下来,见他端正自持之态,想起前日那个深吻,不由面上一红,轻咳了一声:“师父,您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可以学我们家九爷呢?快把药喝了。”
唐隐看着那药盅里深褐色的药汁,额上也冒了几条青筋,又念及这次刺杀又功亏一篑,不由便自恼:“无用之体,不医也罢。”
“话可不能这么说,”殷逐离以药勺搅了搅药汁,厚重的苦味弥漫开来,“这次伤要好不彻底,明年师父可怎么去呢?”言罢她突然兴奋起来,“说起来,师父您这可也算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了!”
唐隐被她调侃得心中火起,忍不住就怒瞪了她一眼,她却舀了那药汁喂过去:“喝了吧师父,养好了身子,明年咱还去!”
唐隐端着师父的架子,也不好过于失态,只冷哼了一声,张嘴含了一口药汁,苦得整个眉头都皱起来。殷逐离只得将整个药盅都递到他唇边,他长吸一口气,倒是将药一饮而尽。
殷逐离自腰间的纸包里拿了一片糖,不待他张口便塞到他嘴里。唐隐只觉得口中一甜,那苦意竟然慢慢散尽。只是心中的颓唐却怎么也驱不散。
十九年了,他每年必行刺曲天棘一次,屡战屡败。而这次一战,他的身手又精进不少,让他觉得无望。
碧梧的仇,当真永世难报了么?
殷逐离看他神色,笑意直达眼眸:“师父,味道如何?”
唐隐强自振作,不希望这些情绪影响到她:“尚可。”
殷逐离便了然:“连师父都称赞的东西,必定是不错了。”她再抽了一片喂到唐隐嘴里,才接着道,“怪不得老三这么喜欢。”
唐隐呸地一声将糖吐在手里,右手握了桌上的短笛就欲抽她,心中那一点颓唐都被怒火燃尽:“敢拿老三的糖来喂师父,你这个逆徒!”
殷逐离自是已经跳离了他的攻击犯围,仍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师父这话就不对了,老子云天地间万物皆为刍狗,既然皆为刍狗,那老三能吃的东西,师父如何就吃不得?”
唐隐更怒:“放肆!”
殷逐离立刻低眉顺眼地站好:“逐离错了,即使万物皆为刍狗,师父也定然不是刍狗的。”
唐隐手中的短笛在床沿上敲了敲,发出极空洞的声晌,却终是拿她无法,不由笑骂了一句:“个混帐东西!”
门外暖玉闻声也忍不住弯了嘴角——这唐先生性子素来古板,遇到大当家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而千倾富贵坊,沈小王爷的情况就不好。他本是来这里赌几个小钱的,这里的主事是勾钱。勾钱自然是不敢坑他——他一输钱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大当家就会不高兴,大当家一不高兴,大家都甭想高兴。
是以沈小王爷每每缺银子了就会到富贵坊拿点……好吧,是赢点儿。
而朝廷文武大凡好赌的都知道这不成文的规矩——要想吃饭免单,跟着沈小王爷。要想赌钱不输,跟着沈小王爷。要想嫖霸王妓,跟着沈小王爷。
是以这次他一进到富贵坊,立时就有人迎了上来,一个自然是勾钱,另一个却是曲天棘的次子曲怀觞。他见着沈小王爷倒是亲热:“九爷,倒是好久不见了。”
沈庭蛟同他兄弟二人本就是幼时玩伴,便与他把臂而行:“前一阵子听说你在万年县将押运的官银给丢了,如今无事了么?”
曲怀觞提起这事还郁闷:“万年县一向太平,本将军往返不下四五十次,还第一次遇上敢这般明目张胆劫道的,幸得家父出面。”
提起曲天棘他却是又敬又畏的,立马便转移了话题:“不提这些扫兴的事儿了,来,下注下注。”
沈小王爷买了小,该桌所有人都跟着他买小。庄家擦了擦额上冷汗,最终仍是开了个小。
归来居。
殷逐离令暖玉传了饭菜,因唐隐有伤在身,饮食皆以清淡为主。
唐隐不得起身,殷逐离命人将桌子拉近,自盛了荷叶碧粳粥,以勺子喂给唐隐。唐隐觉着姿势怪异,伸手过来接碗,她却是避开了他的手,语声也颇为郑重:“师父有伤在身,还是莫拘俗礼才好。”
唐隐只得任她一口一口喂食,她挟了个水晶冬瓜饺喂他,举止可称温柔:“若是有一天,逐离死了,师父也会这般年年追着仇家为我报仇,多好。”
“莫要胡言!”唐隐抬头,见她只打量自己裹了药纱的伤处,心中一软,不由放缓了语调,“大当家已抱得九爷归,岂非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必这么酸溜溜地讲话。”
殷逐离深深回望他,半晌仍舀了粥喂过去,谈笑从容:“是啊,不过要我们家九爷为我报仇……咳,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唐隐想想也忍不住露了个极浅淡的笑意:“九爷的性子,与你也算是绝配。除却他,不论换了谁同你都难以相处。”
殷逐离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若是换了个师父这样性子温和的,逐离自然也会谦着让着。”
唐隐当即便黑了脸:“胡闹!”
声音大了些,似牵痛了伤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殷逐离忙搁了碗筷,拉开薄被去看他胸前的伤处。见没有血渗出来,她略松了一口气,仍是伸手四下轻探:“疼么?我去叫柯停风。”
唐隐这时已经缓过来,仍是不敢动,见她神色关切,也轻声道:“不必,为师无恙。以后不可作此玩笑,你已嫁作为妇,自当谨言慎行,这般言论若听入旁人之耳,成何体统!”
其实……也不是所有的话都是玩笑的,师父。只是些许赘言,不过妄念,提之无益。殷逐离垂了眸子,不敢再触他之怒,只低眉顺眼地应了。
晚间,殷逐离仍回福禄王府,沈庭蛟却是被曲怀觞扶回来的,见他一身酒气,显然是醉得不轻,殷大当家便有些不悦。
曲二公子也笑得有些抱歉:“遇见几个旧友,九爷推脱不过,一时多喝了几杯,王妃切莫见怪。”
殷逐离自他臂间接了沈庭蛟,仍是揽在怀里,又吩咐了下人准备醒酒汤,这才回头看他,声音似另含深意:“总归是一家人,你也该劝着他些。”
那话太过郑重,曲怀觞一怔,殷逐离却已径自抱了沈小王爷回房。
曲二公子也是个聪明人,但任他反复琢磨也没想透这句话的意思。
晚间回府,他不敢问曲大将军,只得拐弯抹角地问其母魏氏,岂料魏氏只听了殷逐离这个名字已经悖然大怒,几乎将他打将出去。
而少年心性,对此些阵年旧事总是好奇得紧,曲二公子越发想要弄清真相。他沿着花园小径行走,不多时便见前方一人标枪般笔直地站在听雨楼前,楼中灯火灿然。
想是父亲又在与朝中重臣商议大事,再看看门前那个人,他突然眼睛一亮——曲福,他跟父亲那么多年,父亲的事,哪还有他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