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缤纷,灾祸连年。
饿!
从懵懂的有了记忆开始,深深植根在陈小四骨髓中的感觉,就是饥饿!
陈小四的父亲陈德和母亲陈王氏,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
陈德的父亲早早去世了,将近80岁的老母亲陈刘氏还津津有味的活着。尽管早已经掉尽了满口的牙齿,尽管在这个青黄不接的灾年里,每天只能喝上能照出影子的高粱米稀饭,老母陈刘氏却没有任何油尽灯枯的迹象,竟比壮年的陈德夫妇,幼年的陈小四兄弟姐妹们,更能坚韧不拔的抗住这饥荒。陈刘氏每天吸溜吸溜喝完了那高粱米的稀粥,擦擦顺着没牙的褶皱的跟火山口一样的嘴唇,就搬把小凳子,在大门前太阳地儿里靠墙坐着,眯着浑浊的小眼睛,嘴角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
战争,灾荒。
老了,活的太久了,还有什么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的?
陈刘氏佝偻的瘦小背影,一动不动的贴在门前斑驳的墙壁上,就像一副年代久远,颜色古旧,却深深雕刻在墙壁深处的古老壁画。
三间阴暗的土坯房,就是陈小四一家五口人居住的地方:陈小四排行第四,七岁。哥哥陈小二今年十岁,弟弟陈小六今年四岁。三个姐妹,年龄大的嫁出去了,年龄小的给别人家做了童养媳。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大灾之年,三个姐妹换来的粮食,供这一家老老少少半饥半饱的熬过了一年的艰难时光。
陈德早已经被经过村庄的军队抓去当兵了,多少年杳无音信。
大军过后,村子里几乎没有了青壮年男性,只剩下老弱病残,孩童妇女。
他们艰难的耕种着那一点点薄田,然而每年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官服,带着佩刀的政府官兵,把他们这仅有的一点收成都尽数夺走了。
那些身强力壮的妇女们,终于耐不住这残酷的饥饿,抛下家里的孩子和老人,义无反顾的走了。于是土地也渐渐荒芜了。田地里寸草不生,家里养的猫,狗,野地里的野果,草根,树皮,蛇虫鼠蚁,麻雀!都被饿红了眼的村民们吃掉了!
可是陈王氏不能走。
丈夫陈德是个大孝子,陈王氏是个贤惠的女人。
陈王氏永远记得陈德被抓去当兵之前,叮嘱再三,一定要照顾好年迈的陈刘氏。早年寡居的陈刘氏,三个女儿都已经远嫁他乡,只有陈德一个儿子,那年陈德才十三岁。为了年幼的儿子,寡母没有再嫁,而是倾尽了心血抚养儿子长大成人。长大成人后的儿子,没有辜负她这么多年的孤独。
将近80岁的老母陈刘氏,已经失去了长途跋涉的能力。老人已经像一棵百年的古树,根根蔓蔓都抓紧了这片土地,同它血脉相通。不管是贫瘠还是肥沃,是饥荒还是富饶,只要一离开,就像连根拔除的大树,很快就会枯萎,死去。
陈王氏不能让她死去,陈王氏要在丈夫平安回家的那一天,完完整整的把她交到丈夫手上。
陈小四还记得,那是一个同以往一样饥肠辘辘的夜晚。陈小二,陈小四,陈小六兄弟三个,并排躺在地铺上,黑暗中瞪大了双眼,望着房梁发呆。夜里根本睡不着,空空的胃里,像被一只老鼠在细细的啃啮一样,饿到极点了,觉得那欲求不满的消化器官,都开始不耐烦的消化自己了,留下掏心掏肺的钝痛。曾经听过一个古老的故事:一条蛇,走在路上,忽然觉得饿了,很饿很饿,于是它就把自己吃了!你相信吗?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迷迷糊糊的,陈小四隐约听见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咯蹦咯蹦的声音,就像,就像,啃骨头的声音!
陈小四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头顶上,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贪婪的光芒,正在他头上不足三寸的上方俯视着他!它那两排锋利的牙齿咯蹦咯蹦的响着,一滴热乎乎的涎水啪嗒一声,滴在陈小四的脸上!
陈小四头皮一乍,使劲推开它,翻身坐了起来。
“啊!”一声熟悉的惊叫传来!
陈小四这才看清,被他推开的,竟然是哥哥陈小二!
“二哥!”陈小四惊惶的说,“你怎么了?”
陈小二揉揉眼睛,眼神迷茫:“干嘛呀你!睡的好好的,你干嘛推我啊!”
“你,你刚才怎么了?”陈小四心有余悸,“你干嘛爬到我脑袋边上看我!”
“谁看你了!”陈小二不满的嘟囔着,擦擦嘴角丰富的涎水,重新躺下了,“真是的,打扰我的好梦!我正梦见啃香喷喷的猪头肉呢!”
陈小四周身的血液瞬间冰冷了。
陈小二和陈小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骨节像雨后的竹笋,拔节的声音似乎都能清晰的听到。陈小二和陈小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是饥饿的!它们迫切的需要营养,他们指挥着大脑,向可能作为食物的一切进军!
陈小四不敢再睡了。他害怕当他闭上了眼睛,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他害怕自己在睡梦中,会变成哥哥陈小二牙齿间的骨头渣,胃肠中的肉糜!
就这么眼睁睁的盼到了天亮。
陈小四爬起来,走到门外。
从前几天开始,高粱米的稀粥都没有了。
“娘!”陈小四推开父母的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往常这个时候,娘早已经起床,数着剩下不多的高粱米下锅,计算着一家老小还有多少天的口粮。
灶台也是冷的,也是,高粱米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下锅的东西了。
陈小四从院子里大水缸中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的灌了进去。胃囊迅速鼓胀了起来,尽管被撑的慢慢的,却还是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虚。陈小四托着鼓鼓囊囊装满了水的肚子,走出了家门。
陈刘氏依旧坐在门前,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蠕动着干瘪的嘴,闭着眼睛,袖着双手,靠着斑驳的墙壁。
陈小四蹲在陈刘氏面前,仔细数着她脸上连绵不绝的皱纹。
陈刘氏眯起昏黄的眼珠:“小四啊,你起来啦!”
“嗯。”陈小四站起来,“奶奶,我娘去哪了?”
“村子里今天早上,来了一个陌生人!”陈刘氏的佝偻的身躯似乎颤抖了一下,“我老了,活了太多年了,看过太多的事情!”陈刘氏重新闭上了眼睛。
奶奶老糊涂了,陈小四想,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陈小四拍拍走开了。他要去野外,今天一定要走的比昨天更远一点。更远的地方,肯定有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就一定有吃的东西。想到吃的,陈小四胳膊上的一个伤口隐隐作痛,那是昨天,不,或许是前天?跟同村的二嘎子抢夺一个水耗子,被他打伤的。最终水耗子还是被相对强壮一点的二嘎子抢走了,毕竟二嘎子已经八岁了,自己才七岁。陈小四抽抽鼻子,似乎闻到了肥肥的水耗子在炉灶大火中的香味儿,似乎看到了水耗子油汪汪的皮被烤的焦脆喷香!
陈小四使劲吞吞口水,加快了脚步。
刚刚走到村口,陈小四就看见几乎村里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陈小四走过去,大人们高大的身体档住了陈小四的视线,他用瘦小的肩膀朝人群缝隙里左右抗着,很快就钻到了人群中央。
陈小四看到了那个引起村民结聚的人: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外乡人!最主要的是,这个外乡人,衣着光鲜,脑满肠肥,红光满面!
“你们想吃饱饭吗?”外乡人问。
谁不想吃饱饭呢,陈小四打量着这个奇怪的人,心里默默的说。有那么一瞬间,外乡人的眼光停留在了陈小四身上,陈小四感觉像一个羽毛轻轻骚抓了一下他的脚心,让他感觉浑身不舒服,急忙垂下了头。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们可以吃饱饭。”人群哗然。
就连陈小四也重新抬起头来,小眼睛晶亮晶亮的盯着外乡人。
外乡人忽然拉住他:“只要你们谁肯把孩子租给我,我就可以保证,每年他十两纹银!”
陈小四的心脏忽悠一下,外乡人那肥厚有力的大手,抓的他胳膊生疼生疼的!
外乡人的眼神又像羽毛一样扫过来,使劲骚抓着他的心脏。周围大人的眼神却开始灼灼发光,烫伤了陈小四的皮肤!陈小四忽然嗅到了一丝无比危险的气息,于是他奋力挣脱了外乡人的钳制,挤出人群,飞快的逃跑了!
陈小四心不在焉的在外面转了一天,一无所获。他不断的想起外乡人那羽毛一样的眼光,每次想到,皮肤就轻轻的一阵战栗,浑身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天色已经黑透了,陈小四垂头丧气的往家走去。
多少天没有炊烟的家里,只成了一个空落落的巢,回家不回家,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陈小四更愿意在野外游荡,而不愿回到那个会让他感觉更家饥饿的家里。
远远的,陈小四看见,村子里的打谷场上,腾起来红红的火光。
陈小四不想再让那个外乡人抓住胳膊,他偷偷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村庄,爬到离人群最近的一棵大树上,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里的情形。
还是那个外乡人。他的周围围着一圈大人孩子,陈小四在其中看到了娘熟悉的身影。
外乡人手里拿着一张似乎是写满了字的纸,白胡子的族长正在跟那个外乡人说着什么。
他们嘁嘁喳喳的商量了太久太久,久到陈小四陈小四都打哈欠了。陈小四看看东方,天似乎都要亮了。陈小四刚要爬下鼠,忽然看见隔壁狗蛋娘拉过四岁的狗蛋,推到外乡人的怀里。于是外乡人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白花花的散碎银子,送到了狗蛋娘的手中。陈小四都能感觉到,狗蛋娘捧着银子的双手在剧烈的颤抖,就像陈小四现在的心一样。
陈小四不再看了。白天被外乡人抓过的胳膊隐隐又疼起来,陈小四溜下树,回家了。
娘当然还没有回来,哥哥陈小二也没有回来,只有弟弟陈小六,在陈刘氏的屋子里玩耍。
弟弟太小了,小到不明白现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而陈小四七岁的脑袋里,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了,命运的轨迹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所以当娘的脚步声在墙外响起来的时候,当大门被娘推开的时候,陈小四的小脸变的煞白。他试图完完全全的躲进黑暗里,和黑暗融为一体,这样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了!
但是,敞开的大门,使得外面照进来一点微弱的夜光。就这么一点夜光,足够娘和那个外乡人发现自己了。娘的面孔比自己还要苍白,娘的手里,紧紧攥着很多很多散碎的小银块。
娘把自己和弟弟,卖了。
整整二十两银子,白花花的银子!足够娘和奶奶还有哥哥,生活到爹回来。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陈小四看见,坐着小凳,靠在门前墙壁上的陈刘氏,脸上的褶皱条条蠕动。她昏花的老眼里滴出来两滴浑浊的泪珠,她说:“我已经活的时间太长了,见过经历过太多事情了!”
陈小四拒绝了母亲假惺惺的拥抱。
母亲曾经那么温暖的怀抱,那么慈祥的眼睛,如今就像一个无比可笑的笑话。
陈小四看着母亲悲痛欲绝的神情,看着母亲眼泪汪汪的脸庞,胃里突然翻江倒海的翻腾!陈小四想吐,但是已经很多天没有吃的了,竟不能吐出任何东西!于是陈小四搜肠刮肚的搜集了一些唾沫,狠狠的吐在娘面前的地上。
七岁的陈小四牵着年幼的弟弟,四岁的陈小六,头也不回的跟着外乡人走出了村子。
陈小四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关心要到哪里去。陈小四只是跟着外乡人不停的走着,爬完山路做马车,坐完马车再爬山路!
同他一起的,还有八岁的二嘎子,四岁的狗蛋,五岁的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