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惋怅往事
[人物小传]李清照(1084~约1155年),山东济南章丘明水人,自号易安居士,南宋杰出女文学家。李清照生长在文学气氛很浓的士大夫家庭,父亲李格非为当时著名学者兼散文家,母亲出生于官宦人家,也极有文学才能。李清照多才多艺,能诗词,善书画,很早就受人注意。王灼《碧鸡漫志》说她“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朱弁《风月堂诗话》也记载晁补之常向人称赞她的诗句。李清照18岁时嫁给太学生赵明诚。赵明诚爱好金石之学,也有很高的文化修养。有《漱玉集》传于世。
根据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解释,父亲往往是女儿的第一个恋人,一般女子总会不由自主拿伴侣和父亲比较。古代才女往往出生在诗书世家,周围都是才子能人,对男人的要求也会水涨船高。比较会让婚姻双方很受伤,尤其是心理上,从憧憬到失望的折磨最为煎熬。对于才女,幸福往往更为悭吝。
倚门回首嗅青梅
直至生命的终结,李清照无数次地回想她与赵明诚初次相会的情景:
梅瘦露浓,秋千上李清照那瘦梅一般清新脱俗。汗水涔涔,罗衣轻湿。她停住秋千,拍拍纤纤素手。“小姐,赵学士来了。”丫环急急跑到跟前。闻得赵学士之名,李清照顿时满脸羞色,只是慌乱地奔向内室。猛然地,她留住了脚步,回首倚门,脸向着梅花,眸子却追着他的身影。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此首一作无名氏词)
那年,她16岁,父亲把她从老家接来京城只为她的婚事。父亲希望能为女儿挑一个配得上她的夫婿。对于女儿的卓凡才学,父亲一直看在眼里。他曾有“中郎有女堪传业,文叔之谓”的句子,表面上是说东汉的蔡邕有女儿蔡琰可以继承父亲的事业,实际上说的正是自己的女儿李清照。在他看来,自己女儿的才学丝毫不让蔡琰。
还在襁褓中,李清照就喜欢诗词。只要母亲念着诗句,她就会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渐通人事后,她对针线等女红从来不感兴趣,最喜欢呆的地方是父亲的书房。父亲书房里有好多书呀,不仅有《礼记》《史记》,还有诸多的诗词文集。起初,她比较喜欢看这些诗词文集,读书渐多,《礼记》《史记》等也成了她心爱的读物,毕竟读书比针织刺绣有意思多了。
母亲先时还嗔怪几句,到了后来渐渐就放任自流了,偶尔心情大好之时还会和她一起联联诗,填填词,有时父亲也会加入其中。李清照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她思维会比平时活跃一百倍,逼得父母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然后,父亲就轻轻颔首,母亲就会在旁连声说:“这丫头越发地娇纵了。”
女儿也确实不负父亲重望,一到京城便词名远播,成了汴京有名的“词女”。当然,这一切更得益于父母。如果父母只给她针黹女红而不顾她的爱好,相信她的才华永远都没有办法显露出来。
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见不是古代女人没见识,而是掌权的男人们不给女人有见识的机会。如果都像李格非夫妇待女儿清照这样,中国史书上肯定有更多女性的名字出现。
听闻“词女”之名而来提亲者络绎不绝,太学生赵明诚也是其中之一。赵明诚是一个不错的求婚者,风采飘逸,乃父更是朝廷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如果仅凭这一点,他的竞争力也只能是中等偏上,李格非从来都不是趋炎附势之辈。
如何才能增加自己胜出的筹码?赵明诚没少花心思。他托词说自己白天睡觉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父赵挺之为其圆之,《琅嬛记》中称赵明诚将做“词女之夫”: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
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己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
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
‘安上己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
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
京城有词女之名的只有李清照。这一招既不轻佻还有宿世姻缘的意味,果然很快奏效。当“词女之夫”的说法遍布汴京时,两家开始商议二人的婚事。
婚后生活曾经幸福得让人嫉妒: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你看看,是带露的鲜花漂亮还是我如花的容颜更漂亮?花似美娇娘,美娇娘更是花。闺房之中,欢乐似海洋。伉俪恩爱之情跃然纸上。
何况,两人还有相同的爱好。李清照在《金石录》后记里写道:
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
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这是纯真美好的情景——一对志向高洁的夫妇,他们不追求精美的食物,不追求华丽的衣饰,只去搜集好的书画与古器。而丈夫每次外出寻宝时,总不忘带回妻子爱吃的水果食物。然后,两人一边慢慢地品尝水果,一边细细地欣赏碑文的妙处——这些东西给他们带来了从美味珍馐那里难以得到的快乐。李清照在记叙这些往事的时候,分明有着一种自命不凡在里面。“葛天氏之民”,高洁而孤清,这对夫妇并不想得他人的附和,他们两人就是一世界。
绿肥红瘦海棠残
好景总是难常在。充满爱意、富足充实的早年生活与尝尽人间冷暖、颠沛游离的成年生活,判若云泥。
李清照婚后的第二年,一场灾祸从天而降:本为吏部员外郎的父亲李格非被列元祐党籍,夺官外放。
从小,李清照最崇拜父亲李格非,父亲不仅斯文慈爱,还是一位光明磊落、为人正直、有操守、有原则的大丈夫。
李清照记得最清楚的是11岁那年的事。时朝中章悖为相,复行新法。六月,章惇编元祜诸臣章疏,召父亲为“检讨”,父亲却辞而不就,章怒,外放父亲为广信(今天江西上饶一带)军通判。
“检讨”是翰林院掌修国史的官,职位次于编修;而“通判”则含有共同处理政务之意,只是一个次于州府长官的小吏。父亲之所以对在京的清要之职辞而不就却愿赴州府副官,主要是不想帮助章悖搜罗元祜党人的罪证。因为当年苏轼等在奏疏上曾对章悖等变法人物有过不少的议论,辑录元祜诸臣章疏便是为了对元韦占党人进行清算。苏轼对父亲有赏识之恩,恩将仇报,落井下石,这是父亲所不耻的行为。然后,一家人随父亲远赴广信。虽然年岁还小,但她早已心下有了主意:“来日便是寻夫婿,也定要是父亲这样的,温文尔雅却又刚正中直。”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闺阁做丈夫语,却没有丝毫脂粉气,可见想见李清照的家庭教育。
理想化是才女的特色之一,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对伴侣们期望太高。所以东晋大才女谢道韫嫁于王凝之后发出“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的喟叹。老实说,这王凝之工草隶,又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行止端方,虽然比不上其父王羲之和弟弟王微之、王献之的风流俊逸,却也决非庸才。只是奈何谢道韫自小身边都是大才子。
其父乃安西将军谢奕,风流名士,桓温就对其极为欣赏。有一次,谢奕和桓温喝酒,桓温不胜酒力躲到自己内室,不想谢奕仍是不罢休,追进内室逼着桓温把酒喝完,结果自己先醉倒在他们家的床上了。其叔谢安,淝水之战时,他端坐家中与人下棋,前方捷报已到,他不动声色,一直端坐着把棋下完,以临大事不动容而名动一时。叔父西中郎将谢万,手握重兵,威震一方,一直刻意模仿谢安的风度。哥哥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在淝水之战中担任前锋的都督谢玄。
这一番比较自然就有高下之分了。
还有近代大才子辜鸿铭的两个女儿——辜珍东和辜娜娃聪颖明慧,同她们的父亲一样会多国语言,也同她们的父亲一样骄傲而清高。面对众多的提亲者,她们说:“只要你用中、英、法、德、意、日六种文字各写一封求爱信,什么都依你。”可是,又有谁敢应呀。有了这样博学的父亲,世间还能有什么样的男子值得留恋呢?于是在父亲过世之后,两姐妹双双剃度出家。
李清照心中,丈夫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仗义纾难的男子汉,就像父亲那样坚持原则、有情有义。父亲一向廉洁而尽职,被无辜卷入党争之祸,李清照的心情自然焦虑万分。作为长女,她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多方奔忙寻找解救父亲的办法。当时,公公赵挺之正受大用,故而李清照诗有“何况人间父子情”句,以父子情深请求其救助。不过,赵挺之并没有给予李家什么帮助。从李清照给赵挺之“炙手可热心可寒”句看,对于公公的举动,李清照不仅是寒心,应该还有鄙夷吧。在这整个事件中,丈夫赵明诚似乎消失了一般。我想,如果他全力恳求其父帮助岳父的话,李清照应当不必自己出面求公公帮忙。我们只知道结果:他依然是赵家的少爷,并依凭着父亲的荫蔽做着官。
更现实的问题是,随着父母胞弟的离开,李清照强大的家族靠山也轰然而塌。在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父亲是罪臣,公公是高官,19岁的新妇突然由人人宠爱的少夫人变成了赵府一个不合时宜的多余之人。这一刻,世态在李清照面前褪去了华丽的外衣,展露出它最丑陋的本来面目。
这些都还不是最重的打击,最深的伤害来自原来抱有最大期望的那个人——丈夫赵明诚。
面对着丈夫的无作为,新婚伊始的李清照会想些什么呢?至少,她会拿他来与自己的父亲进行一番比较:父亲为了不负人赏识之恩可以辞去京城清要职务而外赴偏远之地任小吏!眼前的这个人呢,面对妻子的万分焦虑,他置若罔闻。
丈夫依然神采飘逸,但是李清照心头的那份热却在慢慢消退,失望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她不再从卖花郎那里“买得一枝春欲放”,更不会有“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兴致,她越来越安静,常常一个上午坐着一动不动,手中的书却是一页也未翻。赵明诚先还安静地陪她坐着,然后则自顾自地看书,再然后则自去宴游。
李清照熟读经书,自然知道社会对女子的要求。便是自己失望又能如何,既然做了人家的妻子,就应该恪守妇道。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断地说服自己收起对他厌恶的眼神,不断地强迫自己放开紧蹙的双眉。
赵明诚好像并没有发现妻子的变化,依然有赴不完的宴会,依然不断地寻找借口出门,然后三更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