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到达乌孙后,面见鸟孙王昆莫,说明汉朝愿与乌孙结亲连好,共击匈奴。然而,由于距离太远,鲜少沟通,乌孙对汉朝不甚了解,仅凭张骞红口白牙,无法取信昆莫,乌孙上下都也不知道汉朝的国力和具体情况,拿不准汉朝能不能打败匈奴,所以没有立即答应汉廷和亲的建议。
公元前115年,张骞回国,乌孙派使者数十人,随同来汉朝进行实地考察。乌孙使者回国后,盛赞汉朝的广大和富庶,足以倚恃。乌孙王这才下定决心与汉廷建立友好关系。大约在公元前110年左右,乌孙再一次派遣使臣来到长安,这次乌孙的使臣还带来了礼物,以示诚意,并正式要求与汉朝和亲。
乌孙提亲,汉廷当然不能拒绝,问题是派谁去呢?就是现代,人们提到跨国婚姻也有很多顾虑,何况古代,山高水长,一旦嫁到乌孙,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故乡,见不到亲人,受了委屈,娘家人也不能做主。历代和亲的皇帝都会慎重选择和亲对象,此话不假,只不过选择的标准不是看个人意愿、个人能力,关键是和皇家关系的亲疏远近。所以,皇帝的近支宗室女子不会摊上这样的倒霉事,一般都会选以前政治斗争失利、朝廷中说不上话的背运宗室女子,封以公主的名号,然后送她到未知的远方。历史上被选去和亲的公主,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可怜女子。被选为和亲公主的刘细君也不例外。如果汉武帝真心疼爱自己的侄孙女,肯定会在长安为她挑选夫婿。刘彻还不至于为了让心爱的晚辈建功立业、“建筑民族友好的丰碑”而断送她的终生幸福。
细君公主并不是天子的直系近亲,她的身世颇为可怜。刘细君大约出生在公元前130年,她的父亲是的江都王刘建,乃汉景帝刘启后人,封国在现在扬州一带,故史称其为“江都公主”。汉朝的时候,江南地区还没有开发,远非宋元后可比。刘细君还很小的时候,赶上汉武帝削藩,地方藩镇与中央王朝关系紧张,只要犯一点儿小错,一款重罪随之而至。刘细君的祖父刘非喜欢带兵打仗,多次请求出征,未果。其时武帝对封国诸侯已经很不放心了,到了刘建这代,武帝加快了削藩的步伐,利用淮南王一案,大肆株连网罗,刘建也在其列。公元前121年,刘建被迫自缢,细君母以同谋罪被斩。细君因年幼而幸免于难,汉代的谋反罪多半名不副实,乃是皇帝处死政敌的口实。父母死在政治漩涡之中,小小的刘细君流落民间。四年后,叔叔广陵王刘胥才找到了流落民间的侄女刘细君。广‘陵王看到她聪明早慧,便请人专人教授细君典章、音乐和礼仪,却没有给侄女选一门好亲事。他在等待机会。直到乌孙来提亲,广陵王推荐了自己的亲侄女,以讨好武帝。一纸诏书下来,已经20多岁还未嫁人的刘细君不得已将骨肉亲情全抛散,踏上迢迢的远嫁之路。
刘细君从罪臣之女变成和亲的公主。人的命运一旦和政治扯上关系,常常充满未知凶险的变数,表面的荣耀,刘细君要以一生的幸福来换取!远嫁蛮邦,比官员被冠以永不录用更凄惨。前路如何,细君茫然无措,故乡虽然已没有亲人,但一想到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到陌生的国度生活,除了不安,还有莫名的害怕。她有没有抱怨爹娘早早地离开自己;她有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从小四处飘零,好容易安定了几年,现在又要飘到更远的地方去呢?如果能身为男子汉该有多好,征守塞外也比嫁给蛮王强啊。现实没有那么多如果,刘细君再不情愿,出嫁的队伍也已经离开了扬州城,这一去,就是永别!
细君公主的车队走得很慢,她也不愿急急忙忙赶路,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不管车队走得多慢,故乡已经越来越远。一日,车队来到灵璧境内,刘细君命车队休息一阵再走,她下了木轮车,东望乡关,家乡扬州已经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西望长安,前面的路途依然遥远得望不到尽头。她手抚巨石,强忍泪水,默默地任时间流淌,随行的官员一再提醒公主该上路了,她朝故乡的方向看去,只有黄沙,不见其他。在左右的催促下,刘细君登上车子,那块被她摸过的岩石上居然留下了一枚清晰的手印。
这块手印石是不是刘细君留下的已经不重要了,人们只记住一个孤苦的远嫁女曾经在这里深情地凝望故乡。一千多年以后,元代诗人钱惟善路过灵璧,感慨之际,挥笔题诗《灵璧手印篇》,诗前序云:“汉以江都王女细君嫁乌孙王,女过灵璧,尝扶于石,后人锲石为模,腕节分明,故述其事而为之辞。”诗云:
万里穷愁天一方,曾驻鸣镳倚灵璧。
灵璧亭亭立空雪,石痕不烂胭脂节。
细君到了长安,见到了那个令她家破人亡的叔祖汉武帝刘彻。细君对刘彻的感情极为复杂:刘彻是万民敬仰的天子,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由犯官之女一跃成为公主,由自由自在的江南小女儿变成蛮族头领的夫人,这一切都是眼前之人所为。她把这些曲曲折折的心思深深埋在心底,一切依礼行事。武帝见到娇柔的细君,想到眼前的女子可能再也回不了故乡,也生出一丝怜爱之情。西行之曰,武帝又“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汉书·西域传》)。
向西的路途并不好走,漫漫长路才不管你是公主还是村姑。不说匈奴骑兵随时可能截杀和亲部队,就是险恶的自然条件,也已经让一般中原人望而却步。南朝人江总写道:
陇头万里外,天涯四面绝。
人将蓬共转,水与啼具咽。
惊湍自涌沸,古树多摧折。
传闻博望侯,苦辛持汉节。
——《陇头水》
刘细君在汉宫威仪的簇拥下,度越千山万水,克服重重困难,终于来到乌孙,成为乌孙王昆莫猎骄靡的右夫人。
公主琵琶幽怨多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当刘细君看到自己的老公已经是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更何况猎骄靡身边,赫然站着一位面带不善的异族姑娘。原来,匈奴听到乌孙与汉朝联姻,也挑选了一位身分尊贵的贵族女孩嫁给猎骄靡。一边是新盟国强汉之女,一边是强邻匈奴公主,两家门第出身不分伯仲。猎骄靡只能从现实考虑,匈奴大兵就在眼前,汉朝在千里之夕、,能否按约定帮助自己,还是未知数,经过利弊权衡,他以匈奴女为左夫人,以细君为右夫人。乌孙尚左,猎骄靡作出这样的安排,显然是因为他仍畏惧匈奴的缘故。
娶到千娇百媚的汉朝公主,猎骄靡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喜悦,一来他年事已高,对儿女之情早已经看淡,娶亲的政治作用远大于情感需要。对左右两夫人,他说不上更喜欢谁,对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成的猎骄靡明白,一次不经意的偏袒很可能带来两国的纷争,就让她们闹去吧。
却说嫁到乌孙的匈奴公主和细君很不一样,她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强悍又泼辣。细君公主与猎骄靡按乌孙风俗举行仪式后,正要进帐,匈奴公主早就派人守在门口,死活不让细君进帐,娇弱的细君哪里是强悍的匈奴卫士的对手?猎骄靡慑于匈奴公主娘家势力,只得命人在不远处为汉朝公主搭建帐篷。
匈奴公主干方百计跟在猎骄靡身边,打理猎骄靡生活琐事,提防猎骄靡亲近汉家公主。很快匈奴公主便怀上身孕,她也知道若总不让二人见面,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匈奴公主来到细君帐内,施恩一般告诉细君:“一月可与昆莫见一回面。”说完,趾高气扬离开细君的住处。从此,点儿办法也没有。
为了排遣郁闷,她只有天天弹奏琵琶。音乐具有跨越语言界限的功能,听过细君弹琴的乌孙人,也会伤心地流下眼泪。在这个千里之外、语言不同、文化差异极大的异乡,柔弱的刘细君只能靠回忆和诗歌保持自己生为汉家女的气质。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悲愁歌》
此诗传到长安,立刻在文人中引起震动。汉武帝阅后也为之动容。《汉书·西域传》载:“天子闻而怜之,间岁遣使者持帷帐锦绣给遗焉。”汉武帝除了赏赐物品外,无法给刘细君更多的照顾,其实大家都知道,刘细君最渴望的是返回故乡,过平凡的没有政治阴影的日子。在武帝看来,她的要求太奢侈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匈奴和乌孙都有这样的习俗,新即位的国王要继收上一位国王的夫人为妻子,所以猎骄靡要求匈奴公主和细君公主再嫁自己的孙子岑陬。匈奴公主欣然同意,高高兴兴准备再做新嫁娘,汉家公主刘细君听到这个消息后,差点晕倒。根据汉族宗法礼仪,她和岑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是他的奶奶,这样的婚配在刘细君的思想认知中有悖人伦,自己若嫁了岑陬,与禽兽何异?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堂堂大汉公主,怎么能和禽兽一般?
猎骄靡、匈奴公主、岑陬几个人都开开心心准备操办喜事,刘细君呢,推三阻四,让大家好生不快。在他们看来,这是多少年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既然已经来到乌孙,就该按照乌孙的习俗行事,于是软硬兼施,要细君准备再做新娘。在反复推脱不成的情况下,她幻想推崇儒术的天子能给自己做主,于是上书汉武帝,请求恩准结束使命,返回故乡。然而她得到的回复却是“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
万般无奈下,细君公主再嫁岑陬。岑陬也不喜欢这个整天阴沉着脸的汉家公主,想到刘细君并不愿意嫁给自己,对她更反感了。而匈奴公主开朗泼辣,颇合岑陬的心意。匈奴公主嫁了少年郎,也十分开心,加上名分比细君尊贵,更不把她放在眼里。历史上虽然没有记载,但我们也能想象,一个尤二姐一般的刘细君大约整天都要受比凤姐更厉害的匈奴公主的气。岑陬大概总会站在心爱的匈奴公主一边。
为了政治结下的缘分终于在细君出嫁后的第五年结束。那年细君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少夫,可能因为罹患产后忧郁症,也可能是产后失调,孩子还在襁褓中,刘细君就过世了,葬在西域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胡汉和亲并没有因为细君客死异乡而中断。攻灭匈奴是武帝的夙愿,岑陬也要借助汉廷的势力制约匈奴,所以他又向汉廷求婚,武帝选了楚王的后人刘解忧。匈奴公主仍然是左夫人,汉家公主还是右夫人。
刘解忧不同于刘细君,她性格开朗,聪慧乐观,身体健康,心中有着不输须眉的勇敢和刚强。解忧常说既为汉室子孙,理当为国分忧,边境仍有狼烟,强敌虽远必诛,“正是男儿驰骋时,羡煞红颜”。最初几年适应期,汉家公主与匈奴公主的对决,解忧依旧处于下风。直到岑陬去世,号为肥王的翁归靡继位,解忧才压倒匈奴公主。
虽然解忧公主地位逊于匈奴公主,但翁归靡对待解忧公主关怀备至,言听计从,乌孙与汉之间书信、人员往来不断,相亲相近,同进同退,与匈奴则日益疏远。在这期间,汉朝的西北边疆安然无事,与西域各国的交往日益频繁密切,丝绸之路繁荣一时,汉朝的威仪和影响进一步远播天山南北,西域诸国都争相与汉交好。解忧的长子元贵靡被立为乌孙王储;次子万年被迎立为西域小国莎车国王,长女弟史嫁给龟兹国王为妻。
原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匈奴公主受了冷落,恼羞成怒,希望娘家人出面弹压。匈奴单予发兵威胁,要求乌孙交出解忧公主,断绝与汉朝的一切往来。解忧毫无畏缩,公元前72年,她上书汉宣帝,请求娘家出兵共同征讨匈奴。当时独揽朝政的大将军霍光当机立断,出兵15万,兵分五路与乌孙共击匈奴,并派校尉常惠前往乌孙协同作战。公元前71年,常惠与乌孙兵大败匈奴。司年冬天,匈奴单于亲率数万骑兵攻打乌孙,途中遇到罕见大雪,死伤渗重,活下来的人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丁零、乌桓、‘乌孙三国趁机从三面围攻匈奴,使得匈奴全国人口损失十分之三,国力大为削弱,各属国土崩瓦解,从此一蹶不振。匈奴公主因为这场败仗,地位一落千丈。刘细君地下有知,大约也会感谢这位果敢、坚强的堂妹吧。
和堂姐一样,解忧也想落叶归根,在有生之年返回故乡,不同的是,解忧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能干的解忧到了无法再嫁人的年龄,上书汉宣帝,表示“年老土思,愿得归骸骨,葬汉地”,获准还乡。汉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年逾七十的解忧公主携三个孙子终于回到了阔别了半个世纪的长安城。红颜离家,皓首归来,长安繁华依旧,女儿青春不再,不独公主自己,连汉宣帝都感慨万千,以极高的规格接待和安置了这位大汉的功臣。两年后,解忧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