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随同行甲和同行乙往一个经济特发达的城市采风。正式活动之余,当地一位企业家热心为我们开车导游导购。这位企业家早年在老家是文学发烧友,后来随下海大潮到特区才真正实现了自我价值,而今已身家过亿了。他的文学梦还在,又生性谦和诚恳,大家的交流还是不缺共同的话题,也就欣然。同行三人中,我在专业上没什么斤两,只能当听众。年近花甲的同行甲得过国家级的文学奖,差不多知天命的同行乙当年在她所在的当地文坛也颇有名气。他们因此就一路说得热闹。
这热闹持续没有多久,文学在今天毕竟热不到哪里,他们的话题渐渐就转向了时尚。说得最多的是从私家车到珠宝首饰到眼镜手表到服装鞋帽到化妆品保健品的各类名牌。企业家的公司做的就是经销,说起名牌来自然如数家珍。同行乙丈夫是拿年薪的国企老总,儿子和女儿都在国外做高级白领,多年来她操练文字的雅兴渐渐淡了,也就有条件也有功夫研究和消费各类名牌,与企业家华山论剑,真是旗鼓相当。哪些是世界名牌?同一个名牌又分几个档次,几个价码?那叫一个门清!
遇到这类场合,我早已百炼此身成铁汉,三缄其口学真人,从来一言不发。不是不发,是无可发。非不欲也,是不能也。一个腕上带着财政拮据的社团开会发的廉价纪念表、身上穿着商场断码“跳楼”打折衣裤的人,坐在名牌家们中间,即便人家不见外,自己也明白是非我族类的了。
同行甲有点坐不住。因为转了话题,他忽然遭了冷落,很不甘心。便一次次打岔,积极插入那二位的新话题。到后来甚至非让人家打住话头,去看他那身西装,说是这次出差前,他的名牌专家的女儿特地领着去他们那个省城最大的名牌专卖店买的,花了四位数的钱,云云。
交谈甚洽的两位遵循着诸葛亮的“勿以身贵而贱人”的教训,一直充耳不闻。现在给逼得没了余地,企业家终于不得不说:某老师,真对不起,你那身名牌是合资企业的,在我们这儿只有卖菜的或厕所收费的才有穿的可能。同行乙因为毕竟是同行,给同行甲留着面子,但还是没忍住让鼻子发出了哼的一声。
可怜的同行甲迎头吃了一闷棍,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此后几天,他再也没有缓过劲来,直到大家分手都闷闷不乐。
只要不是偷的抢的贪污受贿来的钱,怎么花,别人都无可置喙。高消费——而且最好是购物狂,而且尤其在物价上涨的当下——是在拉动内需,是在推动国民经济成长,是很好的事,我一点没有反感的意思。我只是有一点为同行甲的自找没趣难过。他生长在农村,因为写小说进了县城,因为得了全国奖进了省城。但几十年造就的乡音和举止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也许特怕人瞧不起,或者真的以为他的宝贝女儿就是名牌的最高裁判了,因此非要与那二位货真价实的名牌专家较个短长。以至恰恰受了委屈。
我也在心里为他抱屈。什么眼神啊,就我这样绝对的名牌的门外汉也看得出来,单是企业家带的那条领带,单是同行乙抹的那瓶面霜,都足可以买好几套他那身“名牌”。
许多人的确在现代生活中常常感到莫名的压力。不去讲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么大的道理,也不必提我的古代同乡五柳先生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鲍照)。中国文人向有拿贫贱傲世的说道,是深知在尴尬时解脱自己、缓解压力的。一千多年前的储光羲一生仕途不得意,陷居终南山的别业,但他会说;“众人耻贫贱,相与尚膏腴。我情既浩荡,所乐在畋渔。”唐伯虎的《桃花庵歌》应该是大家熟悉不过的了:“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何况同行甲并非属于贫贱阶层。国家工资之外,还时有稿费收入,虽不怎样可观,但以他目前的消费水平,尚有盈余,以积累之数,加上卖掉单位福利房的所得,轻松就换了套高档小区的大房子。也算有产者了,还不足以自信吗?即便没有这些,生活中也肯定不会缺少可以让人心态放平的事。唐伯虎的“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自然有点阿Q的意思,不足为训。他一辈子并不像传说的那么得意,但他以书画名世,后人给他编排了那么多风流故事,也足够慰他在天之灵了。人比人,气死人,命比命,活不成,争那些闲气实在划不来。
同行甲是得了大奖的作家,学问比我大了去了,轮不到我翻这些故纸堆来奉劝他。回来,偶然在网上看到两句现代人关于男人的话,一句是:“自在最重要。如果时尚学不好,宁愿纯朴。”另一句是:“自己喜欢自己就好了,不一定非要别人认可。”觉得很受启发,又估计他是不屑于看这类八卦的,出于好意就转发给了他,愿他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