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染走后,盱眙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雨声打在窗子上,滴滴答答,答答滴滴,我听着,听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雨晴之后,韩乐来找我,问我去不去苏州玩。我说去吧,去哪儿都行,待在这里,总是会想起染染。
韩乐说:“不要去想那个喜欢骗人的女人的,真看不出来,她那么温柔善良的模样,怎么那么喜欢骗人呢。”
我说:“我不怪她的。她也是有苦衷的吧。”
染染的外婆家在云南丽江,染染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外婆家,而染染的爸爸在上海,妈妈在厦门,奶奶家在江西一个小镇上。
染染的妈妈生下染染以后就离开了染染的爸爸,嫁给了一个有钱人。染染的妈妈很漂亮。染染小时候在外婆家,妈妈常常会寄礼物和衣服给染染,可是染染的衣服总是会被同学洒墨水,礼物总是被人抢。
染染小时候常常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哭。
染染十岁的时候,爸爸把她带到了江西,她开始跟着奶奶生活。可是之前她都没有见过爸爸和奶奶的,所以虽然是亲人,却没有那种亲情在。更何况看到染染,他们总会想起染染的妈妈,那个在他们眼里负心的女人。
这些是染染临走的时候讲给我听的,我愿意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像所有恩爱的情侣一样抱在一起。我们分开的时候,像所有相亲相爱却要经历生离死别的情侣一样泪流满面。
染染一直生活在缺爱的环境里,所以她撒谎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者达到一些没有人帮她达到的目的吧。我愿意相信她对我说的所有谎言都是有苦衷的。我愿意相信她曾经多少也是爱过我的。
我和韩乐去了苏州,在一个叫木渎的古镇上,租了间房子,住了下来。苏州是一座水上的城市,水面离井口只有半米的距离。河流像马路一样多。
我常常坐在京杭运河上看船,我第一次看到石头做的船。那些船漂来漂去,像我的人生一样。不知道哪条船会驶过我的家乡,不知道哪条河会流经我的故土。
我折了一些纸船放在水里,我知道这是南方,所有的水都会流向大海。而我的家乡在黄河岸边。可我还是相信,那些船,可以漂到我的家乡,被在河边洗衣服的妈妈看到。
我和韩乐在苏州待了一年,没有钱的时候我们就去餐厅打工,街头卖报。有钱的时候就窝在书店里看书。观前街有一家很大的书店,我和韩乐常常吃罢早饭就搭公交车去那里看书,一直看到天黑才回去。那里好看的书太多了,沉浸在里面,都不会感到饿。
有时候我还去地下通道里弹吉他,弹那首李禾教我的《童年》,周围坐着一群乞丐,路过的人偶尔会丢下几个硬币,但通常是一无所获的。或者是因为我弹得太难听了,或者美丽的苏州是一个缺乏同情心的城市。
在苏州的一年里,染染还和我保持着联系。她爸爸给她在上海找了份打字员的工作,她很不喜欢,可是也没有办法。她想让我再一次带她离开,我没有答应,我已经没有多少勇气多少爱了。
在苏州的那一年里,我去过一次上海,是受一个大学的文学社的邀请,去参与一个讲座。面对一群迷茫的大学生,我第一次没有为我的文化程度感到自卑。我简单的讲了一些我经历的和文学有关的事儿,然后就离开了。因为我发现我来参加这个讲座,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其实我心里面,是想来见染染的。
那一次我见到了染染,和他的爸爸,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妻子离开后,他就一直单身着。我和他一起喝了许多酒,夜里和他一起住在他的宿舍里,躺在一张床上。我心里有些悲凉的想,我以后,大概会和他一样的吧。
那一次在上海待的最后一个晚上,染染陪着我,我们疯狂的缠绕在一起,像是要摧毁对方。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爱上了一个人。那是我第一次有爱的感觉。
和楚楚朵朵莫莫在一起一直都只是喜欢而已,而那一次,我感受到了爱,而且知道这种爱可以让我疯狂,让我死亡。
我第一次爱,爱的却是一个让我鄙视的人。就像某场电影里的台词一样,我爱上了一个我鄙视的人,我因此而鄙视我自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染染。
偶尔有论坛上的人提到她的消息,偶尔会去她的博客看一看。有一次看到她怀孕了,然后打掉了孩子,我不知道那是真的假的,我愿意相信她不再撒谎了。我离开上海之后,她也离开了,她像报复一样不断的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我渐渐的不敢再去关注她的生活,每看一次,就心疼一次。
离开苏州之后,我一个人去了武汉,在一所大学附近租了间房子,每日坐着公交车在城市里晃荡。我写的小说不断的在各种杂志或文集里发表,我贴在网上的随笔也不断的被人转载。关注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却越来越寂寞。
武汉的公交车司机很逗,从车开始行驶他的嘴就不会闲着,骂行人,骂过往的车辆,或者骂天气,因为他用的是方言的缘故,我可以听出他是在骂,却不知道她在骂什么。他总是把车开得飞快,见车超车,见人超人,但是遇到红灯他又总是能稳稳的停下来。于是我乘车不再单纯是乘车,而是看一场表演。一场自顾自的表演。一次无论是否有人喜欢,但自己还是要坚持下去的表演。
我是否也是在表演?表演一种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
在网上,我常去的地方还是my论坛,经过几次改版,my论坛已经和我刚注册的时候玩的论坛大不一样了,功能越来越全了,速度越来越快,在论坛上玩的人也越来越来多了,可是我认识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我的激情也越来越少了。我从一开始的每天一帖,到每个月发一张帖子,最后半年都不一定发一张帖子。甚至连回帖的心情都没有了。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我在这里认识了未央,楚楚,朵朵,莫莫,还有韩乐。现在她们都不来这里玩了,她们最后登录的日期都在两年以前了。或者她们注册了新的ID,然后像我一样,一直在潜水,一直在默默的看着。
有一天,我在怀旧馆那个板块看到一个注册日期和我很相近的人发了一张怀念论坛上过去那些人的帖子,帖子里提到的那些人我几乎都认识,也都认识我,可是发帖的人,我却不认识。她的帖子里也没有提到我。
于是我回帖问她是谁,怎么知道那么多过去的人。
她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你,没想到你还在这里,我以为这里现在只剩下新人了。”
我说:“你注册的那么早,为什么我不知道你?”
她说:“因为我很少发帖也很少回贴,我看到喜欢的帖子喜欢的人了,一般都是加QQ聊的,我不喜欢版聊。”
我说:“哦。”
她说:“把你的QQ发短信给我吧,我们聊聊。”
加了QQ之后,我问她,你刚才说,你看到喜欢的人了就会加人家的QQ和人聊天,那么你现在这种行为我可以理解为你喜欢我吗?
她说:“你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说:“什么名不虚传?”
她说:“难道你不知道,你当年在论坛上是公认的少女杀手,见色不留。”
我说:“那都是传说,其实我是一个很纯洁的人。”
她说:“你纯洁!那天下就没有龌龊的人了。多少无辜少女被你摧残过啊。”
我说:“我可不喜欢别人用龌龊这个词儿形容我。”
她说:“对不起,我原来是想用风流倜傥的,一不小心就用错了。”
我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少女杀手,那你还敢加我?”
她说:“我已经不是少女了,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我说:“我也不是当年的少女杀手了,我现在老幼通杀。”
她说:“嘿嘿,那你来杀吧,只要你能杀得了。”
……
我要下线的时候,她要了我的电话,当晚,她打电话来问我,白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是真的呢?”
她说:“我叫颜夏,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你说的话是真的了吧?”
我说:“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吧。”
她说:“那,你就是我老公了!”
我说:“不行,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万一你是个丑八怪呢?”
她发了条彩信过来,是一张美女照片,比楚楚朵朵莫莫染染都要漂亮的姑娘。
我说:“你在哪儿搞的明星图片啊,这是韩国的吧,八成整过容。”
她说:“是我的照片!”
我说:“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垂青于我呢?”
她说:“不可以吗?”
我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挂了电话,然后我关了睡觉,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打开手机,就看到了她的短信,她说:“老公,我想你了,你来看我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是搞传销的吧?把我骗去然后打一顿再让我打电话骗我的家人。”
她说:“你怎么这样呢,我们是在my论坛认识的,你在上面认识过坏人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就对了,你来看我吧,要不是离暑假还有两个月,我就去看你了。”
我说:“你在哪儿?”
她说:“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西安!”
西安。
我在心里念这个城市的名字,越念越不安。自从楚楚说她好像爱上那个小帅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了,我也没有去联系过她。她的博客和QQ空间都停止更新了。我想她可能是告别网络了吧。
我踏上了去西安的火车。这一次买的是卧铺,我怕坐在硬座上看着窗外后退的风景会让我想起过去的日子。回忆让我感到痛苦。
可是躺在卧铺上,根本睡不着。我是去见颜夏的?还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偶遇楚楚的机会,为什么我总是在失去某个人之后才会觉出她的重要?
虽然还是春天,可是颜夏已经穿上了短裙,她有着天使般的面孔魔鬼般的身材,从抵达西安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种梦游般的感觉。
颜夏在出站口等我,在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无数个男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着颜夏,在上公交车的时候,有个男人因为看颜夏,不小心撞到了头。在公交车上,几乎所有男的都在自觉的不自觉的把视线锁定在颜夏位置上,偶尔也会用饱含嫉妒的眼神看一下我。我想这大概也是颜夏不坐出租车的原因吧。出租车上,没有看客。而颜夏,喜欢被关注。
颜夏已经租好了房子,到了住处,颜夏就开始脱衣服。事后,颜夏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问我:“你很困惑是不是?”
我说:“有点。”
颜夏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很久没有交男朋友了。”
接着颜夏跟我讲起了她的过去,她过去有十多个男朋友,追过她的人不下一百个,她真正在乎过的有两三个吧。每个男朋友都和她上过床。
颜夏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随便?”
我说:“没有,只是有些惊讶。”
我不能不惊讶,我以前遇到的女孩儿,我都是她们的初恋。我以为我的感情生活够丰富了,遇到颜夏,我有种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感觉。
颜夏说:“和那些小女孩谈恋爱很辛苦吧,天天都要哄着,疼着,一不小心她就会给你脸色看吧。”
我说:“也不全是。”
夜里,颜夏做了噩梦,梦中在叫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想那个男人,大概是她深爱的人吧。她表面上随便,无所谓,其实心里,还是很小女生的。
第二天,她送了一本绘本给我,更肯定了我的看法。
那绘本的名字叫《我喜欢你》,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让我们种一棵能开花的树,我拿着铁锹,你拿着树苗,我挖坑,你浇水……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两个人一起做,不准孤单,这棵树也是,不准孤单,它要开花。如果它开出两朵花,我会给你一朵。如果它开出四朵花,我会给你两朵。如果它开出三朵花,我们就继续等下去。
颜夏读的是一所外语学院,已经读到了大三。她寝室里的女孩听说我的存在之后,都说要来看我,颜夏就把她们带来了。
其中有个女孩见了我之后,小声对颜夏说,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你这次可一定要认真点,不要再说分手就分手了,到最后伤害的还是自己。
颜夏淡淡的说,我会认真的。
我在心里默默的问自己,我会认真吗?
颜夏每天都带着我在西安的大街小巷晃荡,吃各种小吃,买各种小玩意。那段时间,西安的天特别蓝,空气特别好。
我还是很喜欢西安这个地方的,虽然这里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小偷很多,拉皮条的阿姨很多。多年以后,我回到这座城市,发现几乎每条街,都有我和颜夏走过的痕迹,都有颜夏的欢声笑语。
有时候路过医院,我会想起自己当初疯了一般寻找楚楚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注定不能长久和我在一起的姑娘,却也可以让我疯狂。如今我怕是再也没有那种激情了。
颜夏喜欢旅游,她说到了暑假,我们要一起去丽江,平遥,乌镇,凤凰。这些地方她都去过,可是她说独自一人去,和两个人去,感觉是不一样的。
那段时间颜夏最爱听张楚的那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她的MP4,手机,数码相机都下载了这首歌。我们在歌声中醒来,又在歌声中睡去。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大家应该互相微笑
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我喜欢鲜花城市里应该有鲜花
即使被人摘掉鲜花也应该长出来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大家应该相互交好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生命象鲜花一样绽开
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
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
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
随风飘散随风飘散
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
非常地骄傲
孤独的人他们想象鲜花一样美丽
一朵骄傲的心风中飞舞跌落人们脚下
可耻的人他们反对生命反对无聊
为了美丽在风中在人们眼中变得枯萎
听得我可以把这首歌的歌词从头到尾默写下来,这也是唯一一首我可以默写下来的歌。多年以后,我都记不清颜夏的模样了,却还记得这首歌,和每一句歌词。
记得我们租的那所房间,房间里有一扇朝北的窗。窗外总是传来电吉他的声音,因为对面的楼房里住着一个摇滚少年。
有一天,我们在鼓楼吃烧烤,颜夏买了个镜饼,咬一口,然后递给我。我吃着,她看着。我说你怎么不吃呀,边说边把烤好的羊肉递给她。她没有接,她说,两年前,也是这家店,我和他就像你和我一样,这样坐着,吃着。我感觉一切都没有变。
我吃不下了。
她还是放不下过去,其实我也放不下过去,但是我在她面前尽量不提过去的,而她不能。她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好吗?
我说,好。
我离开西安,去了临潼,白天去逛那些以前和楚楚一起逛过的街,晚上睡在和楚楚一起睡过的旅馆里,旅馆里的老板还没有换,房间还是那个房间,连床单都依旧是各种旅馆罕见的蓝色床单。
颜夏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说很多很多的话,常常说到手机没电,可是挂了电话,我就再也想不起她说了什么。
西安的电话费大概是全国最便宜的了,几分钱一分钟,我也买了张西安的卡,可是翻遍了电话本,却没有可以打的号码。
那些曾经亲密的人都已经渐行渐远,打通了电话恐怕也是相对无言吧。
大概连续打了半个月,每天都是固定的时间,我都养成了习惯,到了那个时候,就什么也不干,准备好茶水,坐在床沿,一边摆弄手中的书,一边和颜夏聊天。
可是突然有一天,到了那个时间,电话却没有响起。我有些不安,但没有问什么。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间,电话还是没响,我开始猜想我们的结局。
第三天,电话还是没响。我想,或许,她在等我主动说分手吧。
我发短信给她,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不爱我了吗?”
她很快就回复了,说:“你觉得我不爱你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那不就完了。”
我说:“你是不是想分手了。”
她说:“你觉得我想和你分手吗?”
我说:“好像是的。”
她说:“那就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