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让荷叶跟她爸爸妈妈说起来,就像长鱼沙的人一点也不懂礼貌似的,那多不像话!这样想着,他就去找了有有和铃儿,让他们星期天一早到他家里来集合,然后去南江堤。
星期天早上,荷叶刚起床,有有和铃儿就来了。
两人还给荷叶带来了好吃的东西。
有有带的是炸胡萝卜干儿,铃儿带的是新炒的花生。
小狗子一样尝了一尝,说:“好吃!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
正说着,奶奶用小瓢端了一瓢什么东西来了,一面说:“还用着你想?奶奶是做什么的?来,荷叶,你吃吃这个!”荷叶伸头一看,原来是晒干的熟红薯条儿。
她拈了一根放在嘴里,又甜又韧,一点儿也不比柿饼差劲。
她高兴得跳起来,搂着奶奶的脖子叫道:“奶奶,这个我最喜欢!下次再来,我还要吃这个!”奶奶乐呵呵地答道:“这个馋丫头,连下回的都订下啦!行,奶奶要是命长,活得到那天,总少不了你吃的!”
四个人把所有的吃食都装了一个布兜兜,就出发往南江堤去。
走出村口,小狗子忽然想起来要带两把小锹挖蟛蜞,便一个人又折回去一趟。
一路上,碰到好些剧团里的人,三三两两,都是往江堤上去的。
小狗子和有有他们就一个个辨认这是演什么的,那是演什么的。
有的一看就能看出来,有的却要费些劲。
有几次小狗子和有有争执不下,于是要打赌,由荷叶评判。
结果,小狗子输掉两只蟛蜞,有有输掉四只,铃儿全是赢家。
据她说,她一共看了两回,两回都坐在前排边座,演员走到她这一边的时候,看得才清楚呐!连戴了头发套子的一道印儿都看得见。
说着话,高高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外江堤已经耸在面前了。
他们顺着一道平坦的斜坡爬上去,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敞亮,浩浩荡荡的扬子江水就在脚下哗哗地流淌。
江面上有几只白帆船,有一艘很长很长的拖轮,还有只红色的小汽艇。
那帆船和拖轮,你盯着它们看时,走得慢极了慢极了,几乎不见动弹。
可是你转眼望望别处,再看它们,就觉得也并不慢,一会儿工夫已经驶过去好长一段水路了。
远远的江面上浮着一块什么黑的东西,几只江鸥好奇地绕着它直打转转,大概原来以为是能吃的,飞近了一看不能吃,却又舍不得丢开,只得守着它转来转去了。
荷叶突然看见一只有三层楼的大轮船呜呜地开了过去,惊呼起来:“妈呀,这么大的轮船!我还没坐过大轮船呢,那一定有意思。
你们坐过吗,小狗子?” 小狗子他们一时答不出话来,因为他们谁也没坐过。
但是摇头的话是不能说的,那多寒碜,显得他们长鱼沙人一辈子没见过世面似的。
到底小狗子脑瓜儿灵,他话头一转就岔开了:“你们谁见过****?” 果然,荷叶一下子惊讶得不行:“江里还有猪?猪不怕淹死?”
小狗子笑笑说:“****祖祖辈辈就是住在江里的嘛!那玩意儿是黑的,长得跟猪没两样,就是小点。
碰巧它浮到江面上来,才让人看见。
可不容易碰着啦!铃儿,你碰着过没?”铃儿老老实实摇摇头。
小狗子一下子得意起来:“你看,我说的嘛!我总共看见过两回。
我爸常在江里走船,他也不过看见过四五回。” 荷叶又羡慕又懊恼地说:“还是住在长鱼沙好,我们在城里什么也不知道。”
铃儿连忙说:“你们看电影多呀!还有那么多百货公司、花布店、书店,我们长鱼沙就有个供销社,一年到头就卖那几样东西。”
小狗子觉得这话似乎有点让荷叶小看了长鱼沙,皱了皱眉头,连忙说:“谁说就有个供销社?你没听好叔说,明年开春要盖个大百货店吗?还要开饭店,开旅馆,开照相馆,裁缝铺,修旧摊,什么都有。
我们岛上光芦苇一年就能卖出好多钱呢,说要弄个什么,眼一眨就弄出来了,爽快得厉害。” 荷叶对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兴趣。
她一转身又发现了奇迹:“哎呀,你看这芦花,这才好看哪!比什么都好看!” 真的,这个时候站在江堤上看芦花,确实是美极了。
在外江堤到内江堤这一大片滩地里,铺天盖地全是雪白雪白的花绒。
秋风吹过,长长的花穗儿轻飘飘地荡过来,荡过去,就像满天的白云铺开在滩地上。
人站在堤上,好似站在云之间,雾之中,望着望着脚下的浮云,仿佛自己也飘飘荡荡成了腾云驾雾的仙人。
吹来一阵大点的风,毛茸茸的花絮随风飘起来了,一片,又一片,连成线,结成网,浮在半空里,远看有点透明,又有点混浊,朦朦胧胧有点说不清的意思。
待到再来一阵大风,花絮才依依不舍地飞散开来,飘得高了,远了,有的落在水上,船上,有的落在岛上人家的屋顶,院里,也有的便把行人裹了个满头满身。
荷叶指着铃儿说:“瞧,你头发上粘了好几片芦花。” 铃儿扑哧一笑:“还说人呢,你那两条长辫子,回去梳开来拣拣,能拣起一大把。” 说罢,两人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有有嫌站着没意思,提议说:“下滩地捉蟛蜞吧?” 荷叶一听又是新鲜事,头一个响应。
四个人便从附近攀着堤坡上的树干下到滩底。
天冷了,蟛蜞已经不多了,但是总归还能找到一些。
这东西长得跟螃蟹一模一样,却比大拇指甲大不了多少。
你走在芦滩上,只要看见有小洞,挖下去,很可能就捉到一只。
蟛蜞多的时候,根本用不着 挖,人的脚步一响,蟛蜞就在滩上索索地乱爬一气,你只管弯腰去捡就是了。
小狗子告诉荷叶说,有的地方,有人用篓子捉上好多。
回去拿酒一浇,蘸上盐水,当小菜吃,据说味儿不比醉蟹差多少。
可是他家没吃过,因为奶奶不肯给他们弄,说这不是吃的东西,老祖宗没传下来过。
荷叶挖了好几只蟛蜞,没地方放,便解下一根辫绳,挨个儿把它们扎住,说要养在水里,等回去给妈妈看。
有有说,肯定养不住,过一夜就要死了。
荷叶不信,还是宝贝似的拎在手里。
他们走到一条小沟边,沟坎上露出几段雪白雪白的芦根。
小狗子拿小锹截下一段,在水里洗得干干净净,递给荷叶说:“你尝尝。” 荷叶疑疑惑惑地咬了一点儿,嚼了嚼,好家伙,又嫩又甜,还有一股清香,比大白梨还要好吃。
她欢喜得要命,说:“哎呀,这岛子真是宝地,怎么什么东西都好得出奇呢?” 小狗子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听奶奶说,这还真是个宝岛呢,可有来历啦。
要不,怎会叫‘长鱼沙’这个怪名儿呢!”“奶奶告诉过你吗?”荷叶什么都想知道。
小狗子说:“奶奶常讲这个故事。
她说呀,很早很早以前,江里边是没有这个岛子的。
在这片水里有个深得没底的大窟窿,船开到这儿,一不小心,就被窟窿吸进去了。
有一回,一条渔船走到这儿不远,突然碰上风暴啦,又是雷,又是雨,一丈开外就看不见东西。
江水翻腾得厉害,人在船上根本撑不住舵。
那条渔船三颠两颠就碰上了窟窿,一转眼连人带船全没了,多惨哪! “那个打鱼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这下可让他们哭得死去活来。
你想,那时没有生产队,又不是五保户,又不能拿救济钱,你让他们怎么过活呢? “那家的大儿子才十岁。
岁数虽小,性子可强了。
他恨死了那个大窟窿,就日日夜夜想着怎样把窟窿填上,不让它日后再作孽害人。
想得多了,梦里也常常应上这事。
有一回,他梦到一个白胡子老神仙走到床跟前,朝他说:‘你要真想为民除害,你得把小命舍上。
’他答道:‘情愿舍己一命,请仙人指点。
’老神仙就从袖中摸出一只小葫芦,放在他枕边,说:‘这里头盛着仙水,你喝下去就会变成一条硕大无比的长鱼。
你游到窟窿上头,趴着不动,窟窿就堵住了。
’那孩子一听,高高兴兴地说:‘多谢老仙人指点。
’说完便醒了。
“醒来一摸枕边,果然有个小葫芦在。
那孩子抱起葫芦,二话没说,就跑到江边,喝下仙水。
仙水在肚子里咕噜咕噜翻滚,周身烧得像要着火似的。
他渴极了,趴在江边咕咚咕咚喝水。
喝着喝着,回头一看,身子已经变成一条大得吓人的长鱼,尾巴一直伸到江水拐弯的地方。
他一头扎进江里,游到窟窿上头,趴下再也不动了。
身子变成 了这个小岛。
世世代代,人们在他身上开荒种地,生儿养女。
为了纪念这个孩子,大家管小岛叫长鱼沙。
听人家说,如今每到打雷下雨的日子,这岛子就有呜呜的吼声,这是长鱼的魂儿在哭他爸爸呢!” 荷叶到底是演员,听完这个故事,那眼泪就一颗颗滚下来了。
有有和铃儿虽不是头一回听,却也呆呆地坐在一堆干芦叶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家仿佛都在思念那个舍生忘死的小英雄。
小狗子一看大伙儿都愣在那里,连忙说:“你瞧,我讲个故事倒把你们讲得伤了心。
好了,还是荷叶讲一个好听的吧。” 荷叶说:“时间这样紧,玩别的吧!故事我可有的是,下次再讲。
我爸爸给我买了本《安徒生童话集》,是一个外国人安徒生写的,里面有趣的、好的故事可多呐,有《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抓上这本书,连吃饭也要忘记的。”“能……能借给我看看吗?”小狗子不好意思地问。
荷叶“哎哟”一声说:“我没有带来呀,在家呢!要不,我回家以后给你寄来吧。”“真的吗?哎呀!哎呀!”小狗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一跳跳到
有有背后,把他按在地上,两个人笑得滚成一团。
笑够了,小狗子又坐到荷叶跟前,问她:“你要我寄什么吗?”荷叶笑着说:“你这儿的东西不好寄。
等下次来,我再到你们家吃
红薯,到江边嚼芦根吧。”小狗子听她提到分别的话,心里有些难过,眼巴巴地望着她说:“下次真的要来呀!”铃儿也说:“还看你演《小放牛》。”荷叶被他们说得眼圈儿都红了。
她哽哽咽咽地应道:“当然还来。
你们这儿多有意思呀。
我在城里,一次也没这么高兴地玩过。”有有插嘴说:“你在城里天天干什么?”荷叶说:“一早起来练功,吊嗓子,完了就上课。
我们剧团有老师教语文、算术。
还要排戏,做作业,洗衣服,哪会儿也不闲着。”“不回家吗?”“星期天才回呢!平常日子出去要跟团长请假。”“你没有好朋友吗?”铃儿关心地问。
荷叶吸口气:“哪有你们这么好。
排戏的时候,谁都想演个主角,有时候一争就争得吵起来。
你们不是都认识演红娘的花妮吗?她跟我住一间屋。
她戏演得好,团长最喜欢她,还送她一个洋娃娃玩。
我们想摸摸洋娃娃,她都不让,说怕我们摸脏了。” “这个臭丫头!”有有愤愤地骂了一声。
小狗子忙捅了他一拳,凑过去悄声说:“别骂人啦,荷叶还在这呢。”“那怕什么?我帮她出气!”有有不服气地分辩。
小狗子着急了:“那也不能骂粗话!叫荷叶听了,就像我们是些没 念书的野孩子似的。” 有有这才闭住嘴。
回家后,小狗子乘荷叶不在,问奶奶说:“奶奶你会做洋娃娃吗?”奶奶说:“奶奶没见过洋娃娃是个什么样。
小时候,倒做过布娃娃。”小狗子连忙缠住她:“布娃娃也行,给我做个布娃娃吧。”奶奶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去去去,玩得不耐烦了,想起要这东西。
你见哪个小小子抱娃娃的?不怕人笑话!” 小狗子撅着嘴,想了想,又去找嫂嫂。
嫂嫂是个机灵人,一听小狗子开口,就哈哈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傻小子,不说我也知道是给谁的。
好咧,好咧,嫂子给你做个漂漂亮亮的布娃娃,将来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你嫂子啊!”把小狗子说得直恼火,又不能驳她,怕她生气了不给做。
嫂嫂虽是个刀子嘴,倒是好心肠。
当晚,她躲在房里,找出好些花花绿绿的布头,左一比划,右一打量,不一会儿就做出个尺把高的娃娃来。
那小裙子是用一块粉红的确良做的,头发是几络黑丝线,身子用芦花填得结结实实。
哥哥回来给娃娃画上了细眉毛,大眼睛,还有红红的小嘴唇。
嫂嫂说:“倒有点像荷叶呢!” 小狗子把布娃娃小心地收好。
直到荷叶临走时,才拿出来,悄悄塞到她背包里。
他想象着荷叶发现布娃娃时那副又惊又喜的样子,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不久,小狗子就收到荷叶从城里寄来的《安徒生童话集》,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她到了剧团宿舍,解背包时,才发现这个漂亮的布娃娃。
大伙儿都夸这娃娃做得精巧,那个洋娃娃反而没人夸了。
她高兴得要命。
还说,团长现在比以前喜欢她了,特地让一个最好的师傅指点她,还不时跑来听她唱一段。
最后,荷叶说,这本书就送给小狗子,留个纪念。
让他问奶奶好,问有有和铃儿好。
请他们有空进城玩。
小狗子真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始终也没得到一个机会。
长鱼沙的芦苇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两年过去了,小狗子已经考上了县中。
他现在是一个中学生,要到城里去上学了。
报到的那天,是好叔亲自开着手扶拖拉机,爸爸帮他扛了行李卷儿,欢欢喜喜送进学校的。
小狗子在城里没有任何亲戚,他唯一的熟人就是荷叶。
开学后头一个星期天,他就跑到县剧团去看她。
小狗子已经忘了荷叶星期天要回家的惯例。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偏偏这一天荷叶没有回去。
两人一见面,荷叶高兴得简直要扑上来抱住小狗子。
还是小狗子害羞,红了脸让到一边,等荷叶笑够了,才从背包里倒出一堆炒花生,炸胡萝卜干儿,晒红薯条儿,说,这都是奶奶硬要他带来的,奶奶还带信要她去玩。
荷叶边笑边吃,絮絮地问了小狗子很多事。
怎么考上县中的?奶奶可还那么健旺?有有和铃儿上哪个学校?芦花还是那么白吗?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小狗的眼睛是两颗黄玻璃球做的,晶亮晶亮,骨碌碌地盯着人。
头微微有点侧,仿 佛在悄悄想着一件什么事情,脖子上还扎了一根绿丝带,丝带上拴了一个小铜铃,这是只又可爱又调皮的小狗。
“喜欢吗?我特地留着给你的。”荷叶笑着说。
小狗子脸涨得通红:“不,不,这么贵的东西……” 荷叶说:“这是团长送给我的。
我第一次上台演红娘,完了团长祝贺我,说要送我个洋娃娃。
我说我有布娃娃,你要送,送一只小狗吧。
团长就买了。
那时候,我就想,我要留着送给你……”
小狗子心里热乎乎的,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布娃娃,它还立在荷叶床头,细眉毛,大眼睛,红红的小嘴唇,粉粉的小裙子,两年了,它还在呀! 荷叶在朝他笑,笑得那么开心。
小狗子突然想起了花妮,那个神气像公主的小姑娘。
“她还演红娘吗?”他问荷叶。
荷叶说,花妮因为生了一场病,吃了很多激素,长胖了,不能上台,团长把她转到工厂去了。
荷叶挺惋惜地说:“她真的会演戏!” 临走,小狗子约她到村里去玩。
他说,过些时候好叔随拖拉机进城买东西,可以把他们带回去。
那时芦花也该放假了,一切还像两年前一样,他们约上有有和铃儿,炒了花生,胡萝卜干儿什么的,到芦滩上挖蟛蜞,嚼芦根,讲长鱼沙的故事,让雪白的芦花飘满了头上、身上。
荷叶说,她会去的,一定会去的。
有好几次,她还在梦中看见了碧绿的长鱼沙,看见了飘飘荡荡的芦花。
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地方。
哦,芦花快些白了吧,小狗子和荷叶都盼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