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馆进门处是一大片锦带花。此时正值花期,远远望去,当真花如锦带,艳丽无比。镇长、刘阁老等人陪着容尘子进去,容尘子口中答话,目光却不是瞟过前面奔跑的河蚌。
她的身影极快地穿过回廊,两个丫环带着她进房歇息了,容尘子这才收回视线。正逢镇长小心翼翼地问:“知观,咱们镇子上……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吧?”
容尘子心下也多有无奈,世间人、事,又哪有永绝后患、一生顺逐的道理。只是为安众人心,他还是略略点头:“凌霞镇灵气充沛,本就是块福地。只要大家积德行善,总有好报的。”
这话等于没说,但于他说来份量又不一般,当下大家都放宽了心。
这次所做法事,又称阳醮,乃为活人所做,主要用于祈神禳祸,佑人口平安。这样的法事对于容尘子来说却是没什么难度,但他仍是沐浴更衣,十分郑重。刘阁老一直央着他替自己找女儿,一个下午也没离开。
容尘子心里记挂着河蚌,对刘沁芳暗伤河蚌一事仍耿耿于怀,但他毕竟乃出家人,终究也念着她也是一条命。如今河蚌无事,查查她的下落也无有不可。
刘阁老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这才苦苦哀求。若是换成河蚌,他别说央一个下午了,就是跪个千八百年,那货也绝不会搭理分毫——若是心情好,或许顺手送他个蒲团什么的还有可能。
河蚌睡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见着容尘子,便嘟着嘴一路出了院子。清韵以为她要睡到子时左右,便没留意,径自在厨房给她做素鸭脖。
她依旧着白羽纱裙,赤足散发,因着睡眠充足,两颊俱带着娇嫩的红晕,鲜如秋果。这时候凌霞镇正是热闹时分,木楼前的灯笼全部点亮,无数小摊正在吆喝揽客。河蚌本来是想找容尘子的,但被香味一引……她就有点忘了正事。
她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凌霞镇毕竟民风纯朴,穿成这样的姑娘绝对闻所未闻,众人眼睛都瞪成了乌鸡,一路追着她。幸好有在客馆见过她的,私底下跟着解释:“嘘,可莫惊了她,知观宝贝得很的。”
她在一个烤鸭铺子前停下来,皱着眉头考虑是先去找容尘子还是先吃点东西。正在纠结间,铺子老板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切了几碟烤鸭,还给卷好了蘸上酱端给她。那香味勾得她口水横流,这货便把找容尘子的事暂时给忘了。
清韵做好了素鸭脖,自然就派了客馆的侍女去看看她,这才发现她不见了!
清韵急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忙令客馆诸下人都前去找寻。
容尘子正带着清玄、清素诸弟子同刘阁老一齐寻找刘沁芳。他也感事情怪异——他用刘沁芳的生辰八字推演她的命理,此人阳寿未尽,即使意外身亡,也是横死之人,不会为阴司所留。
但如今她生不见人,死不见魂。容尘子以血为引,用她平素最喜欢的首饰施寻踪术,但她的气息在一处简陋的民房便消失怠尽。无论如何再无线索。
容尘子皱着眉头沉声问:“里面所住何人?”
刘阁老不清楚,镇长却知道:“这是余柱生家,平常大家都叫他老余,家里有爷爷、老婆,还有一个小孩,叫余春。”经过鸣蛇一事,他胆尚寒,“知观,难道这家人已经被蛇妖附体了?”
容尘子摇头:“不要胡乱揣度!”
他敲门进去,老余背有些驼,他从未如此接近过容尘子这般人物,面露胆怯之色,看得出是个老实人。容尘子快步前行,发现与方才寻踪术所至的位置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原来是老余家的猪圈。
里面养着好几头猪,此时不是睡觉就是在圈里拱来拱去。猪圈里味道不好闻,刘阁老和镇长都捂着鼻子没跟进来。容尘子缓步行过几格猪圈,若有所思。
他似乎听见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像是魂哭。魂哭,是人在饱受不可忍受的摧残与折磨之后发出的声音,其间痛苦伪装不来。但他寻不到来源,这里一切正常,并无丝毫邪气。
行至最后一格圈,见其中关着一头黑色的母猪,遍体伤痕,此刻正躺在一堆稻草上喘息。他微皱了浓眉:“这是……”
老余还没答话,那猪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它猛地睁开眼睛,奈何猪的眼睛看不远,它怎么也看不到谁在说话。容尘子心中暗惊——这头猪似乎认得他的声音!他轻声又说了一句:“你听得懂贫道之言?”
那猪怔了许久,突然疯狂,它跳将起来,不顾伤病前脚猛然跃起,搭在圈栏上,叫声凄厉如血如泣。诸人都被惊得面色如土,容尘子稳如山岳:“你若要让人听你说话,总要先安静下来。”
那头猪眼泪滚滚,老余也吓得不轻,颤颤兢兢地离了好远:“知观,这可不关我的事啊!这猪是养了好几年的,前几年都好好的,前些日子开始越来越不多。不吃东西不说,还把它带的十一个小猪全都咬死了。十一头小猪啊,我喂了它多少粮食,我容易吗我。这不小的一时气不过,这才打了它……”
容尘子竖手制止他的话,他语声沉缓:“刘阁老,我想我们找到令爱了。”
说这话时他语声沉重,怎么把一个人变成一头猪,竟然能让他用尽各种法器也难以察觉?刘沁芳一个闺中弱质,到底和这个人有何深仇大恨,他要使出这般阴毒的法子,令她生不如死?
容尘子几乎不用想就能出答案。心里有些唏嘘,却也没有多少怨怼,他似乎变得不像以前嫉恶如仇的他了。那只河蚌还是改不了妖的德性,但是谁又能说她错了?她是不够包容,没有心胸,但是这世上谁又有义务必须要胸怀如海、事事怀容?她不生害人心,但若为人害,必还之以千百倍痛苦。
他叹了一口气:“此事虽过于阴毒,但若不是你谋她至宝在先,起了歹念,又何来此一劫?”那头猪眼中泣血,容尘子低声叹气,“你如今固然痛苦,但她若非巧遇机缘,如今早已命丧黄泉,数千年修行都将毁于你手。她难道就不痛苦吗?”
那头猪生怕他就此离开,两个前脚拼命试图抓住他,镇长还没回过神,倒是刘阁老毕竟见多了世面,淡定一些:“知观……您是说这头猪……”
他没有再问下去,容尘子的目光肯定了他的疑问。他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头猪,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算沉玉落雁,却至少也清秀可人,而今这头猪……
他沉吟不语,自己好歹也是帝师,于内于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今带头猪回去,岂不贻笑世人?那头猪听见他的声音,更加疯狂地想要靠近他。他避到容尘子身后,神色变化不定。
约一柱香之后,他整了整容色,肃然道:“知观,小女当是遭了不测。世事无常,原无法预料。想老夫一生行善,未做半点腌臜之事,想不到最后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他缓缓退出猪圈,目光怅然却坚决,“有劳知观,回吧。”
那头猪能听懂他的话,它用头撞着圈栏,粗糙的猪皮被划破,旧伤又裂,鲜血淋漓。容尘子叹了一口气,他是出家人,此情此景,实是不忍。他转身出了猪圈,那头猪发出最后一声惨嚎,凄厉而绝望。
出了老余家,镇长一声不吭,刘阁老是帝师,虽已赋闲,地位不减。他的事如不该插手,自然是少说话为妙。容尘子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今刘阁老的想法——有个变成了母猪的女儿,他如何见人?
自然是当没有这个女儿,免得损了家风门楣。只是父女之情本是血浓如水,这般薄情,难免让他这样的正直之士生了几分鄙薄之意。
他不愿再同诸人同行,作别之后领着弟子回客馆。路上突然嗅到一阵香气,他心中郁气稍减,嘴角竟然现了一丝笑意——那河蚌若见到这个,肯定欢喜。
他略一停顿,清玄、清素跟他甚久,自然就明白了意思。二人立刻上前准备包几只烤鸭回去。然后走到门口,他们又回来了:“师父……徒儿觉得……这烤鸭兴许不用买了。”
容尘子一挑眉,上前几步就看见正在里面狼吞虎咽的河蚌!她嘴角全是油,身边堆着一堆碗碟!老板满头大汗地在烤新的鸭子!
容尘子啼笑皆非,忙去会钱。老板说什么也不要:“知观见外了,您平日里帮了乡里乡亲多少忙,小人又岂能计较这点钱。”
容尘子哪能让河蚌白吃白喝,硬是付了钱,拖着河蚌出了店门。河蚌皱着眉头,开始贪吃,不觉得,如今她又有些腻了。她扯着容尘子的手去摸自己胸口,众目睽睽之下,容尘子赶紧抽回手:“何事?”
河蚌嘟嚷:“知观,人家这里难受。”
容尘子就知她是被油着了,他叹了口气,不免又回店里倒了杯水,化了一道清浊符进去,喂河蚌喝下去。河蚌靠着他哼哼,他只得派清玄雇了马车,让她上车,免得一路被围观。
回到别馆,清韵已经急得快自燃了,见她同容尘子一起进门,一颗心这才砰地一声落了地。容尘子急令弟子备了热水,让河蚌沐浴。别馆有侍女侍浴,他也就不好在场。
河蚌乖乖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得香喷喷地跑到容尘子房里。容尘子坐在书案边看书,案上一方烛台,一盏清茶。清玄本侍立在旁,见她进来,自然不好久待,忙退了出去,顺便带上房门。
河蚌娇滴滴地倚到容尘子怀里,声音又脆又嫩:“知观~~~~”那尾音转了个花腔,容尘子低叹,不由放了手中书卷,替她揉揉肚子:“可有好些?”
河蚌靠在他怀里让他揉肚子,舒服得真哼哼:“人家要知观抱着睡!”
容尘子将她抱起来方发现她身上只披了一块大浴巾,里面什么也没穿。他顿时一脸怒色:“你、你你!你又穿成这样出来!如被人撞见如何是好?!”
那神色太凶,河蚌顿时就眼泪汪汪了:“你不疼人家,一天到晚尽训人家!呜呜呜……”
容尘子深呼吸一口气,去她房间给她取衣物,也顺便冷静一下,打算回来之际降两个调再跟她说话。然等他拿了衣裙回来的时候,河蚌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床薄被只围住了腰际,她的双腿修长笔直,双足精巧玲珑,后背更裸出一大片光洁的肌肤,长发披了半枕。
容尘子虽定力极佳,但他对河蚌本就情深,一时也有些动意。他粗糙的手掌缓缓抚摸河蚌的后背,那肌肤娇嫩柔滑,她似有所觉,睁开惺忪睡眼。容尘子喉头发干,右手缓缓握住她的纤足,轻轻揉搓。
河蚌睁开眼睛,明眸似水。容尘子不再提先前的事,语声温柔:“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河蚌将螓首搁在他颈窝里,慵懒娇憨,全然安全无害的模样:“去哪?”
容尘子轻拍她的后背哄她入睡:“去见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