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清明,金紫峰如期迎来阵阵烟雨,抚平了声声爆竹,冥纸灰烬随凝结的水珠入泥。
雨水带走了烟尘,也驱散了叩首作揖的人群。峰下临江面的向阳坡上,一石砌老墓杂草翻飞,仍有人在尽力清除着墓基及周边的残木杂枝。
这老墓位于这块“风水宝地”的中心位置,墓基凭栏上的两尊石狮及栏壁上的凤鸟图古朴却不失精致,石色灰青,与周围新建大墓的一片白玉形成鲜明对比。然而侧上方一座新修大墓的墓基压住了这老墓的一段墓围,加上四面皆有新修豪墓紧紧相临,站在金紫峰顶一眼望去,位于向阳坡上中心点的老墓却毫不显眼,隐于群墓之中。
雨彻底的停了,一丝阳光透过了云层。
山子清除完杂草,抬头看了一眼压在墓围上的别家墓基,无奈的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一边摆放香烛贡品,一边兀自想着,若老祖宗泉下有知,会不会怒子孙不争,哀子孙不幸。
点燃香烛,郑重地插在香炉里,山子跪在湿漉的祭石上,三叩首于坟前,随后摆肉祭酒。
山子将三杯米酒逐一撒向坟头,淡淡的米酒香味四溢开来。山子抽了抽鼻子,脸上一笑,心里念叨道:老祖宗,咱们家虽然钱没别家多了,本事没别家大了,品鉴衡山米酒的功力倒是没少,别人家花大价钱购得的祭酒,始终还是没有咱家买的祭酒性价比高。
祭完酒,山子面朝湘江,负手而立。不是他矫情,而是家族传统,香烛未燃尽不可离。趁着祭祀时间未完,山子站在墓基上看看山前的风景,这是他每年扫墓的必备项目。
小时候这片山麓中,苍松成林,劲柏参天,老墓墓围边便有两颗环抱古松,然而十几年来多次山火将一切化为灰烬,如今山麓中除了或白或青的墓圈,便只剩满地黑土,偶有几支新木倔强的点缀其中。
山火皆因清明祭拜所赐,随着经济发展,这山麓中大坟豪墓日增,祭拜者更如潮涌,祭拜之物也日益纷繁复杂,烟花礼炮,一时纸贵,山火的频次也是越来越高。当年老墓是山麓中唯一能透过林海直望湘水的所在,如今想找个物件遮挡视线都难。山子心里一片唏嘘,自己年纪不大,倒也算是见证了沧海桑田。
唯一庆幸的是,最近几次山火控制得力,未殃及相临的山头,加上这些年政府重视林地保护,除了这片“风水宝地”,周边山岭还是一片绿意盎然,站在“宝地”往四周望去,风景还是不错的,湘水如玉,青山倒映,云烟朦胧,颇有几分诗意。
山子转身提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清风徐来,望着不远处一丛残木上生出的新枝,意上眉梢。
“湘江水碧南山画,
新土枝浓枯木春,
清明雨散小径匿,
来年人还新途归。”
山子心中念出一诗,念罢,脸上露出憨憨一笑,转身对坟头说道:“老祖宗,子孙沉寂数代,衣钵已失,但血脉还在。我已经感受到潜藏在血脉中的那股意志,也许不能窥破家族存在数千年的理由,但是重现存在过程中曾获取的点滴荣光,不无可能。”
说完正欲起身,一阵山风吹来,燃到一半的蜡烛呲的一下熄灭了。山子僵立,额头黑线密布……心血来潮,表明一下心志而已,老祖宗您对子孙再没有信心,也不至于如此直白嘛,太伤人了。
“呵呵”
突兀的笑声在头顶响起,山子浑身一机灵,冷汗从背后冒出。这坟山里不是早没人了么,这笑声从头顶压着墓围的新墓上传来,而且还是女声!
妈的,哪个没节操的,不知道在没人的坟山里不要随便笑吗?而且还冷笑!山子心里奔腾过一群****然后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抬头看去。
一个身着户外装,背着登山包的女子立于新墓墓基上,发带束起的精致长发下,一张俏丽的脸庞显得甚是干练,却不失妩媚,眉宇间还隐隐透出一丝威严。
对视数秒,戏谑的表情在女子脸上迅速呈现,她开口说:“怎么,吓着了?刚才不还踌躇满志,热血澎湃么,什么血脉,什么荣光的都来了,够有感觉的。”
山子听了这话,***群再次迁徙,这姑娘不是有毛病吧,在清明断肠节把坟山当户外运动场所,还在墓地偷听别人的自言自语。但好男不跟女斗,要是张嘴爆粗回去,有失体面,对不起自己刚才一秒成诗的范儿。
“嘿嘿,确实是被你吓了一下,让美女看笑话了”山子脸上立马露出招牌式的憨笑,“不过以后还是要稍微注意一下,这种情境,这种氛围,跟人搭讪不要这么唐突。”
女孩本以为山子会出口几句反击的话,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一时语塞。
山子见状,心里一松,看来这小妮子不是特别泼辣的那类,换成长沙癞痢婆早就顺着他的话噼里啪啦一顿策了。于是接着说:
“你吓我一跳没关系,如果吓到老人家可不得了。”
“什么老人家?”女孩还在寻思怎么接山子上句话,突然听到山子那句“吓到老人家”,顿时思维又再次落下半拍。
山子抬手一指:“诺,就是站你身后的。”
“啊~!”
女孩如被电击一般,弹身跳起。
她这一跳,直接跳到了山子身边。
“啊~!”
这一声是山子喊出来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孩所在的墓地,是有钱人为了在这块宝地里强占一地,在落差较大的山坡上挤修的,墓基打的很高,女孩站立的地方距离山子所在的老墓墓基有3米多的落差。
女孩刚才那一蹦而起,然后落在山子身边,近4米的垂直高度,而且她身上还背着一个看似重量不轻的登山包,但女孩落地轻飘飘的,稳稳站住后安然无恙……
山子张大了嘴巴,一脸惊恐的望着女孩。女孩整了整衣服和发带,缕了一下高高扎起的马尾后狠狠瞪一眼。
女孩伸手抬起山子的下颌,让他把嘴巴合上,说:“瞧瞧,五官还挺标准,怎么老是一副憨样。明明是我被你吓着了,一秒不到你又怂了。”
“你没事吧?”半响,山子在背了一遍党章后才吭声。
“有事,被你吓得跳起来了”女孩故作生气,“不对,不是跳起来,是跳下来了!”
“我不是问你被吓得有事没,而是问你跳下来有没有事。”山子懵着声说,“不过看起来是没什么事……”
“哎,真是憨子。难怪你的老祖宗听了你的话,都尴尬得吹熄了蜡烛。”女孩摇了摇头,头上的马尾随之晃了几下。
女孩背着手,踱着步,上下打量山子。而憨直的山子,突然被一个美女这么盯着,如扫描仪一般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浑身局促了起来。
“嗯,”女孩瞧了一会,抬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深吟了一声后说:“身骨还在,就是儒气太重。”
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山子也没头没脑了。
女孩似乎看穿山子眉间的那团乱麻,接着说:“身骨还在,意思是说你如果像我刚才那样跳下来,保准不会有事。儒气太重嘛,就是说你有点腐……”
“腐?你才腐咧,光天华日之下随便搭讪,还盯着大男人看!”山子最不喜欢别人说他腐了,天生对这字敏感,虽然明知女孩口中的“腐”字是“腐朽、憨笨”的意思,但他故意曲解其意,予以反击。
“哈哈哈哈,”女孩没有生气,反倒爽朗的笑出声来。
“笑什么?”
“还没腐透,朽木可雕。”
“朽木...”哪有第一见面就这么说人的,山子心里的那群***再次奔腾而过,“大姐,虽然我颜值不高,肉也不鲜,但和朽木还是搭不上边吧。”
“没说孺子可教,就算不错了”,看着山子那有些发胀的脸,女孩依旧不依不饶的调侃。
堂堂八尺男儿被个小妮子用“孺子”来说道,叫哥怎么忍!
“CAO!”山子终于将最原始也最流行,最能贴切表达此刻心情的声音发了出来。
女孩完全无视山子的特殊回应,笑着说:“我真能教你,就拿你刚才作的那首诗来说吧。”
“对仗很是工整,意境也有,喻志于景,转承启合也很流畅,但是你的押韵却暴露出你肚子里的墨水少了一些,古体不像古体,近体不像近体,现代诗更谈不上,不伦不类。”
“如果将第一句的南山画,改成南山映,是不是觉得顺口多了?”女孩挑了挑眉毛。
“湘江水碧南山映,”山子闻言不禁轻声吟起,“清明雨散小径匿……”还真是顺口多了。
突然,山子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不对不对,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个死结,不是诗词的问题,而是——这首诗只是出现在山子脑海里,心里默念出来的,这女孩从何听到?!
难道她还会读心术不成?读心术就算是真的,起码也要看到人的眼睛,透过眼睛读心啊!刚才她一直在墓基上方,怎么看到我的眼睛?太诡异了!一道闪电在山子心里划过,指尖发麻。
“哈哈哈哈”女孩爽朗的笑声将山子从呆立中唤醒。
女孩没理会山子的不解,从他身边走过,一个轻跃跳出了老墓,向山顶走去。
“是不是很惊悚?有空去燕子岩看看吧,己一山!”马尾辫一甩一甩,声音远远飘来。
己一山,己一山!女孩说出的这三字,化为洪钟之声,穿越旷古,回响山谷。山子心中一阵莫名悸动,眼前视线朦胧,脑中瞬间涌出无数画面,却都只是一闪而过,迅速消失。
女孩如精灵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山脊后,而她最后所说的那些字符如钢针一般扎进山子心里,他只觉头痛欲裂,双眼充血,片刻之后眼前一黑,直直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