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前面汽车的尾灯,在雪地里映出一片耀眼的红色。那片红色模糊成一团朦胧的幻境,仿佛我的某一次梦境。
我的手机响起来,我猜一定是林宇。
“我已经在车上了,路上塞车,要晚一点过去。”我匆匆挂断电话。
“约了朋友吗?”少凡问我。
“是律师楼的同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电台里正在播放那首老歌《怀念》。
如果没有办法忘记,那便不要忘记。
如果还常常记起,能不能当成美好的回忆?
曾经共同拥有的岁月,总会有人铭记。
曾经路过的风雨,总会留下足迹。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们还会不会再次相遇?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会不会是我们共同的期许?
如果没有办法忘记,那便不要忘记……
车厢里横亘着一股尴尬的气氛,我不知道这首歌的副歌部分要重复几回?只是觉得这首歌好长好长。我从车窗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和自己的影子对望。
再过十几分钟就要零点了,车子终于开始缓缓地向前蠕动。
电台里已经开始直播“零点倒数”的活动,新的一年马上就要来了,人们都在欢呼雀跃。对于我来说那只是一个代表日期的数字,而那个数字我也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那个数字距离我和少凡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远。
“我会尽量赶过去。”少凡说。
“没关系。”我说。
说完我不禁伤感,我们确实是“没关系”的。
终于还是没能在零点之前赶过去,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来。
电台的主持人已经开始准备倒数。
“今年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一个主持人说。
“最后十秒。”另一个主持人说。
收音机里传出人们倒数十秒的欢呼声。
“新年快乐!”主持人说。
这是全新的一年吗?我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只是我的心事并不崭新。
我没有想到今年的最后一刻和新年来临的一刻会和少凡在一起度过,曾经以为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迎接新年。我以为和林宇约好一起度过这一刻,可是偏偏错过。上天总是在开我们的玩笑吧!
“新年快乐!”少凡把车子停靠在路边。
“新年快乐!”今晚我第一次回头看他,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再见!”说这句话时,我感觉像是在永诀。
“小诺!”他从储物箱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绒布袋。“这条项链你还愿不愿意拿回去,上次我在教堂捡到的。”
我回头看见那只曾经属于我的萤火虫躺在少凡的手心里,我的眼睛突然热热的想要流泪。
我想起上次跟林宇说过想要一只萤火虫,但我万万想不到这只我最思念的萤火虫会重新飞临我的生命,原本我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它。
我找不到不拿回来的理由。
“谢谢你!”我从少凡手里抓起那条项链,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视线,我害怕他看到我在意的神色。
我匆匆赶到那间咖啡馆,林宇已经在里面等我了。
“对不起!路上塞车。”我心不在焉地说。
“没关系,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林宇说。
“你一定很失望。”
“如果你不开心我会失望。”
林宇望着我,他的眼神里有我读不出的深情。
我的心里面很乱,半年来我努力夯实的城墙却被少凡轻易地撼动。我知道不应该再想他,有些东西并不是我们想要珍惜便可以珍惜的,这是人生的无奈吧!
“我想喝酒。”我对林宇说。
“这里只有咖啡。”
我苦笑了一下。
酒只能麻醉却不能够镇痛,我们期望用酒来忘记痛苦,却忘记了酒也是苦的,借酒消愁只会加深痛苦。
“只要你想咖啡也可以喝醉。”林宇拿起咖啡杯说:“干杯!”
“干杯!”我呷了一口咖啡。
咖啡也是苦的,我哀哀地想。
雪还在下,广场上的人潮开始散去。林宇拉着我的手走在雪地里,我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真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下去。”林宇说。
“为什么?”
“这样便可以一直牵着你的手走一辈子。”
他回头看我,那一刻我无法不感动——当一个男人愿意用一生来做出承诺——他把我紧紧地抱住,我们在雪地里热吻。
我把失而复得的“许愿之星”放到林宇送给我的木盒里,但愿它能装得下我的回忆。
玫丽辞掉了旅行社的工作,朋友推荐她到一家贸易公司做行政助理。她有一个星期的休息时间,这几天她每天进进出出地添置衣物。
“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以后我得穿得像个办公室女郎。”玫丽说。
“当导游不是一直是你的梦想吗?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吗?”我问她。
“我只是想周游世界,当了导游你才会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去的地方未必是你想去的地方,我是一个追求新鲜感的人,却要反复地去同一个地方,这会要了我的命。在路上我看的更多的是人而不是风景,我小心看管旅行团的每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保姆。”
“这两天你应该为新工作做一些准备。”我说。
“我一直在做准备,我已经买了三套衣服,两双高跟鞋,还有一只手袋。”玫丽眉飞色舞地说。
“我是指在工作方面。”
“你不觉得这个很重要吗?”玫丽提着那只新手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嬉皮笑脸地对我说:“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至少看起来要像个行政助理。”
“你这样看起来更像一个有野心的行政助理。”我笑着说。
“我没有野心,我只是想找一个好男人愿意养我一辈子。”玫丽陶醉地说。
“这也是一种野心,对男人的野心。”我说。
“我只对男人有野心。”玫丽坏笑着说。
其实每一个女人对于她爱的男人都有同样的野心,永远的宠爱她、包容她、保护她。只是我们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第一天上班回来,玫丽很兴奋。
“我简直不敢相信,原来介绍工作给我的朋友叶俊儒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玫丽激动地说。
“你连朋友的身份都没弄清楚,就轻易地相信他给你介绍工作吗?”
“他只有三十二岁,而且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点,我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他。”
“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企图?”
“他要是真的对我有企图就好了。他很有魅力,今天他给我们开会的样子很有男人味,我简直已经爱上他了。”玫丽抱着一只抱枕陶醉。
“请你不要把口水流在抱枕上。”我嘲笑她。
“我会负责拧干。”玫丽继续陶醉。
“今天的工作怎么样?别光顾着男人。”
“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连打印机都不会用,本来是我的工作,今天他却自己动手还要教我。”
“这叫自作自受。”我开玩笑地说。
“只可惜他已经结婚了。”玫丽沮丧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的左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指环。”
“你刚上班第一天就对老板有企图,还说没有野心?”我揶揄她。
“我不是说过我只对男人有野心吗?”玫丽嬉笑着说。
郑超打来电话,玫丽敷衍了几句就挂掉了。
“他是你男朋友,你这样对他不公平。”我替郑超打抱不平。
“但我已经不愿意花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
“你真是花心的女人。”
“花心的人其实很可怜,我们只是需要比别人更多的爱。”
“厚颜无耻。”我骂她。
“郑超对我很好,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当初的激情了,我觉得很乏味,爱情也不过如此。”
“所有的激情到最后都会归于平淡,不然每一对夫妻都会死于心脏病。”我说。
“但我喜欢每天都激情四射。”
“那样会很累。”
“没有激情更累。”玫丽软瘫在沙发上说。
激情使人疲惫,没有激情使爱情疲惫。
有一次林宇约了我一起吃饭。车上有一份采访提纲,我随手拿起来翻看,被采访人一栏写的居然是秦少凡。我突然有些尴尬,赶快放下那份提纲,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是本地最具潜力的漫画作家。”林宇一边开车一边说。
“你要给他做采访吗?”我想装作漫不经心但又忍不住好奇。
“嗯,他是我们杂志下一期的封面人物。”
我用力地甩甩头,我不是一直想要努力地忘记少凡吗,为什么听到关于他的事还会紧张?
突然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很像少凡,车子经过的时候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那是他的背影吗?总有一天,我会连他的背影都不认得。
“对不起,小诺!”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对吗?”
我默不作声。
“这家餐厅的甜点很好吃。”我说。
“以后我经常买给你吃。”林宇说。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有些神经质,我猜测少凡会不会在十二楼接受采访,在写字楼里会不会遇见他,还有他会不会知道林宇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有一次我故意找借口去林宇的办公室找他,之前我从来没去过。其实我的真实意图是少凡可能也来过这间办公室——我只是想领略他眼中的风景。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忘记一个人是很艰难的一件事。
一个人轻易地踏入我们的生命,然后我们用余生去忘却。
一个月后少凡做封面的那一期杂志出版了,我经过楼下的一个书报亭时刚好看见。我很好奇杂志里写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去买那本杂志。
吃过晚饭,我和玫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今年春夏时装的流行色居然是绿色,我不喜欢绿色。”玫丽说。
“我要出去一下。”我突然说。
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本杂志,我一直在挣扎要不要把它买下来。
我买了杂志正要走进公寓,突然听见有人叫我,我回头看见林宇正在把车子停到一个车位里。
我突然想到手里的杂志,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看见门口有一个垃圾桶,只好把杂志丢进垃圾桶里。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林宇说。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我担心他看到我刚才拿在手里的杂志。
“你正要进去的时候。”
“你来找我有事吗?”
“刚才正好路过上次那家餐厅,给你买了你喜欢的甜品。”他递到我手上一个纸袋。
“你用不着大老远买给我。”我突然有一些愧疚。
“你半夜饿了想吃东西的时候,能吃到我买的甜品,我会觉得很幸福。”他说。
“我也很幸福。”我说这句话是想回报他的深情。
他可能是被我的话感动了,突然紧紧地抱住我,我被他抱得有一点痛。
“回去吧,风大。”他说。
“再见!”我和他告别。
我望了一眼门口的垃圾桶,或者我本不应该去买那本杂志。
“甜品很好吃,哪里买的?”玫丽问我。
“是林宇送来的。”我说。
“他是个好男人。”玫丽说。
“一盒甜品就能把你收买?”
“好男人并不需要做多么伟大的事情,一些微小的事情就足够成就一个好男人。”
“你很少说出这么通情达理的话。”我开玩笑地说。
“就是你也同意了?”
“是啊!如果有一个好男人对我好,我不会让他为我赴汤蹈火,因为我害怕失去他。”
“可有时候我也希望他能够为我铤而走险,我会为他疯狂。”
“让他去博物馆偷最大的钻石给你吗?”
“那倒不必,我想让他带我一起私奔。”玫丽若有所思地说。
“你是指叶俊儒吗?”我试探地问。
“什么都瞒不过你。”玫丽叹了口气说。
“你别忘了他是有妇之夫。”
“所以我才感到绝望。”
“你本来就不应该抱有希望。”
“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很喜欢我,我们一起吃工作餐的时候,他经常给我讲他以前的事情,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有没有讲他和他太太是怎么相恋结婚的?”我故意泼她冷水。
“恶毒的女人,故意点我的死穴。”
“我只是担心你被人欺骗。”
“可惜他是正人君子,我倒是愿意被他欺骗。”
当一个女人心甘情愿被一个男人欺骗,一定是她十分绝望地爱着那个男人。
对于欺骗,男人往往是一时,而女人却希望是一世。在感情世界里,男人和女人总是有时差。
“结了婚的男人,就好像是一件卖出去的家具,已经摆到了别人的房里,我们即使再喜欢也不能把别人的家具据为己有。”我说。
“要是家具就好了,我就可以找到另外一件一模一样的。”玫丽说。
再漂亮的时装我们也不愿意和他人撞衫,再时尚的首饰我们也不喜欢和他人重复。不知道我们介不介意挽着一模一样的男人的手臂走过闹市街头——如果有这种可能性的话——或者我们爱的是独一无二的他。
林宇有两天没有联络过我,一天晚上他突然打来电话,我们约好在楼下的冷饮店见面。
“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两天去了哪里?”他问我。
“我想你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说。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可能觉得我并没有挂念他——我确实没有挂念他。
“我有东西给你。”
他递给我一个纸盒,我看见他的右手绑了一圈纱布。
“你的手怎么了?”
“不小心擦破的。”
我从盒子里拿出一只玻璃密封瓶,里面装了许多只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我记得你说过想要一只萤火虫。”他说。
“现在好像还没有萤火虫。”我说。
“我去南部的一个小渔村找到的,在水塘周围的草丛里有很多萤火虫。”
“你是说你专门跑那么远去找萤火虫吗?”
“嗯!”他点点头。
“你用不着这么做。”我惭愧地说。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你的新年愿望。”
“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只是希望能帮助你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他望着我说。
我无话可说,或者我应该试着给他更多的爱。
“你的手是在捉萤火虫的时候擦破的吗?”我问他。
“还好有一个热心的渔民帮忙。”他说。
“那个渔民一定觉得你很无聊。”
“没有,他反而很感动。他说每次出海捕鱼,归航的时候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就会很安心,因为就快到家了。对于他们来说,每次出海都是一次冒险,因为他们不敢确定还能不能再见到人间的灯火。他说夜空中飞舞的萤火虫就像是万家灯火,那是他心里最温暖的画面。”
“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我说。“你的手还痛吗?”
“不痛了。”
“谢谢你!”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喜欢萤火虫?”走出冷饮店的时候林宇问我。
“我觉得萤火虫能让人的内心温暖。”我说。
“小诺!冬天已经过去了,你要记得。”他抱着我说。
“可我害怕冬天还会来。”
“不会的,请你相信我。”他笃定地说。
我无法回避他的深情。
我把房间的灯关掉,呆呆地看着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其实我一直都记得,萤火虫是人间的流星,对着萤火虫许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只是现在我没有勇气再许一个愿望。
方律师两天没来办公室,第三天一大早她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一份文件送到法庭。
方律师是这宗离婚官司女方当事人的辩护律师,我坐在旁听席一边等方律师一边想听听最后的判决结果。
男人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经理,他爱上了自己的女秘书,为了在离婚财产分割时对自己有利,他不惜雇人勾引自己的妻子出轨。
“你怎么看这件事?”休庭时方律师过来问我。
“蔡远智的手段很卑鄙。”我说。
“可是法律对卑鄙的人从来都缺乏效力,现在的证据对女方很不利。”
“如果她真的做过那就没有办法了。”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指控那个男人强奸。”
“可以吗?”
“她说她当时喝了酒,神志不清。”
“她有没有说谎?”
“凭我的直觉应该没有。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唯一的人证不愿出庭作证,如果这样会对他本身不利。”
“不知道他拿了多少钱?”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如果强奸罪名成立,他将面临刑事责任。”方律师说。
从法庭出来,我看见蔡远智和他的妻子分别驾车离开。等不到离婚,他们已经成了路人。
“遇上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幸。”我说。
“更不幸的是法律对这样的事也无能为力。”方律师说。
两个星期后,法官最终判决蔡远智夫妇离婚,由于妻子过错证据确凿,只分得一成的财产。
两个人的关系,由感情开始,最后用金钱来了断。感情无价,可是我们常常用金钱来计算感情的价格。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把蔡远智的事告诉了林宇。
“我给他做过专访,下个月我们要举办一个杂志创刊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蔡远智的公司是赞助商。”林宇说。
“他是一个冷酷而无情的人。”我说。
“但是他的事业很成功。”
“你好像很赞赏他。”
“上次做专访他给我的印象很好。”
“可是他对自己的妻子却那么绝情。男人是一种喜新厌旧的动物。”我说。
“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