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元兴二十三年春,三月初八。
正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时节。
通往燕国京都平邑的官道上,一辆普通的旋盖马车徐徐行来,两匹拉车的枣红马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伴着嘚嘚的马蹄声,溅起薄薄一层沙雾。
“七姑娘,平邑将近了。”马车内,翠萍对着身侧的少女轻声提醒道。作为七姑娘的掌事丫鬟,十八岁的翠萍很是成熟稳重。
“嗯。”少女轻声应了,伸出手来,挑起一角淡紫色的轻纱罩帘向外看去。入眼间处,只见空旷官道旁春红正俏,柳绿婆娑。
少女名叫墨乐清,青涩的脸庞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左右,一双柳眉如月,目如莲,秀气俊俏的小鼻玉白莹润,小巧饱满的唇上涂着粉紫的唇脂,水润晶莹。
看着这生机盎然的光景,她心下不免有些失落。窗外**正好,可自个这心里却是停留在了七年前,那个寒雪纷飞,枯叶零落的季节。凛冽的寒风,从记忆深处毫不留情面的吹来,吹得这心里阵阵发寒。即使在这明媚的阳光里,也暖不起半分。
“眼见就要到家了,这下咱们姑娘不用再受苦了。”乐清对面,与翠萍穿着同一款式,粉色衣服的侍女明月说道,一边从案上小心的拿了杯茶送给乐清。
乐清伸手接过,淡淡地看了眼给自己端茶的大丫鬟明月,十五岁的明月一身粉袄交领粉白色襦裙,比起翠萍的绿袄交领嫩绿色襦裙来,更添了一份明媚。
“明月说的是呢,我这身子再在外头隔几年,恐怕也就不用回来了,呵呵。”乐清用绣帕掩了口,打笑道。
翠萍注意到,自家姑娘虽然笑着,眼里却是萦绕着淡淡的忧愁。虽说在外过了七年,但是,谁又知回来。等待七姑娘的,又是什么呢?
“七姑娘可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可是这春日的花,正是时候呢!”明月赶忙劝道。
“是啊,我就如这春花一般,到不了夏天,也就春红已谢了,没人管、无人怜!”乐清无限哀伤的说道。
“姑娘!”
翠萍重重唤了一声,转头狠狠剜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明月,这个没眼力见的。
明月坐在一旁一副不知说什么好的模样,她心里此刻恨不得咬了自己这舌头。虽说招惹了姑娘伤心是一重缘由,但她更担心的是若是就此招了姑娘的厌,回到宫里再被撵回内务府就不好了。
三人一时沉默,马车里陷入了一片静默。明月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车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宫里的人来迎姑娘的吗?”明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乐清,对着翠萍轻声问道。
翠萍掀了纱帘去看,就瞧见稍远处只有六匹马踏尘飞驰而来。当先是一位身穿窄袖骑装的俊秀少年。后面五人是清一色的黑衣,腰挂铜牌。
“七姑娘,宫里头来人了。”翠萍放了帘子,对着乐清道:“只是来的人少,只有……”说着伸出手来比了个六字。
“嗯,果真是待我不薄的!咳咳……”乐清略带酸意的说着,从衣袖下拿出张帕子捂着嘴,一阵咳嗽起来。直咳得两颊潮红如腊梅,脸色苍白赛寒雪。
“姑娘怎么又咳了!”翠萍说着拿出张帕子来给乐清擦拭。
一旁的明月赶忙温了热茶给乐清端来,轻声道:“七姑娘这病总也不见好,到了宫里可得好好调养调养。”
乐清顺了口气,端过茶来饮了,青花瓷杯后的眸子深处闪过一片清华。到了宫里别说调养,恐怕就是有病,这病也只会更重,不会轻,那宫里可多得是那等着吃她肉,喝她血的豺狼烈虎呢!
车里的两人见七姑娘没事,心里舒出口气。这姑娘身子底薄,一年倒要病上大半年,要是才进宫就病倒,皇帝怪罪不说,恐怕那些眼里容不得姑娘的娘娘还会像往年一般就着法子撵姑娘出宫,到时少不得有人见高踩底,等那时不说她们这些跟着姑娘的人,就是姑娘自己恐怕也没个好日子过。
正此时便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踩踏之声,烈马打着响鼻的声音都能透过幕帘清晰听到。乐清知道,来人到了跟前。
姜云长翻身下马,对着停下的马车作揖道:“末将姜云长奉陛下口谕,来此恭迎七公主。”
“是他!”听了这一声告备,乐清的心不由一跳,面上却是淡淡的。
她轻轻撩起一角纱帘,向外看去,只见马车侧前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少年。少年穿着骑装,没有带皮帽,只用镂空刻花的发冠束着头发。一身白衣,袖口襟口镶秀着一圈银色祥云图案,瞧着英挺和潇洒,端的是意气风发。
比起七年前,他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嫩也淡去了不少,现在一看倒是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了。
乐清脸上带着浅浅的一抹笑意,和声道:“那就有劳姜少将军了,前面带路吧。”声音虽淡,心思却深。说起来他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自己和六皇兄的命还是他救得呢!
车外一阵马鸣蹄踏,马车重新启程。
乐清斜靠在马车窗沿,透过掀起的一角幕帘,失神地望着前方那笔直挺立的背影,少年漆黑的头发,在朝阳中熠熠闪着亮光,如同七年前她在他怀里醒来时看到的样子。
那时她还是燕宫里少不更事的七公主,母妃还在世,皇兄们也都健在没有四散而去,李贵姬也没有疯癫。
这些都是七年前的往事了,七年了呵!离开七年,分开七年。那年救自己于火海地清瘦稚气的少年,已成了如今的燕国骁骑都尉,那么自己呢?
马车在六匹马的护送下,缓缓驶过还算繁华的平邑街道。
轻抬眼帘,迤逦的眸光透过重重幕帘,望向那巍巍高耸的宫门。广袖下,素白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红润的掌心参出猩红血迹,疼痛在这猩红间开出一朵寂静无感的春花。
这时姜云长等人已经停下,到这里他就不能再进去了,如同七年前她顶着祸国妖女的骂名,孤身离开燕宫一样,他不能相伴随行,剩下的路只能靠乐清自己去走。他牵着马,立在厚重的宫门口,侧着身子去看身边的马车,重重帘幕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层层的幕帘不仅遮住了她清华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怅然。
乐清看着身前的厚重宫门,轻轻地低喃道:“乐清回来了,皇兄。”
不知皇后和父皇对于自己回来,又是怎样的一个态度。当年离开的她,可是一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可乱天下”的祸国公主呢!
马车缓缓地驶入宫门,长长的寂静深巷,回荡着哒哒的马蹄声,清冷而孤寂。
凤栖宫内帘幕重重,红铜香炉内轻烟袅袅。
皇后周媛坐在软榻之上,身侧的掌事丫鬟玉谨服侍皇后坐到梳妆台前。
“七公主到哪里了?”皇后拿起一盒胭脂,淡淡的问道。
玉谨一边拿了镂雕牡丹檀香木梳,给皇后梳理如墨的长发,一边回禀道:“七公主已经进了都城了。”
皇后抬头看着雕花木窗外的天空,感概的说道:“都已经要到了吗!”
“是,娘娘!”玉谨为皇后挽着发,轻声应道。
“古人说光阴如梭,流年逝水,这么快都七年了,本宫也老了!”皇后收回眼神,叹息道。
玉谨看着铜镜里娘娘艳丽的容颜:面若皎月,眉若青山,星眸皓齿,真正是目凝秋水醉人心,唇点桃花映雪红。再想想娘娘现下正宠冠六宫,说这些话,不过就是娘娘心里为七公主回来的事烦忧的。
不仅出言劝慰道:“都说宫里女人的福气是随了这三千青丝的,青丝越长,君宠越长,我们娘娘可没老,您看您这头发如锦缎一般柔滑,似香墨一样黑亮。论恩宠,现下整个燕宫里哪宫娘娘可比,这可不就是,娘娘的青丝长绕着君王的真心嘛。”
皇后听了玉谨的话不置可否的笑笑,淡淡的看了玉谨一眼。
“不知陛下安排了谁出城迎的公主?”皇后慵懒的问着。
玉谨说出宝珠打听来的消息:“听永福宫的海公公说,是派的姜家姜二公子,姜少将。”
“那个小小的羽林中郎将吗?皇上还真是待姜家不薄啊!”心里一番计较,皇后看着铜镜内的自己,拿出一支眉黛细细地描摹。
玉谨此时已挽好一个九星供月髻,皇后看着很是满意,羊脂玉似的莹润手指轻轻点过八宝阁里的几样发饰,玉谨心领神会,取出几样鎏金饰物给其一一戴上。
九星髻上插上了翠玉云宫落九珠的簪花,那九颗龙眼大小的东海明珠圆润晶莹,中月髻上插了一支鎏金镶宝石凤翔九天如意簪,九条金色凤尾将星髻拢起正好映着九颗明珠。凤翼在墨发两端舒展,金光流溢。
“娘娘!陛下今天在永福宫接迎公主,这会各宫妃嫔都已经去了。”玉谨将外头回来的宝珠带来的话说给了皇后。
“哦?她们可真是思女心切啊!”皇后说着,淡淡的看了眼门口站着的宝珠一眼。
玉谨笑道:“娘娘过虑了,她们这也只是为了讨陛下的欢心,变着法子的去见陛下。”
“但愿如此!”皇后感叹一句,又叹息道:“不知我这女儿在外长成了什么模样?”
心里知道皇后是不喜欢这个七公主的,也不是真的关心这七公主过得可好,长得可好。玉谨玲珑心思一转就明白皇后的意思。
上前为皇后扶正了衣襟,笑着说道:“娘娘不必担心,七公主多年在外,自是不能和在您身边长大的四公主可比的,即使长大了也是不如四公主的,何况说到底她也还是您的女儿,总不会长出翅膀飞了出去!”
皇后看看玉谨,微微笑了笑,眼里满是赞许。
玉谨为皇后打理妥当,退到一边。
“也不能让陛下等久了。”皇后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你们这也随本宫去看一看,我这离家七年的女儿,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
“是!”玉谨上前来搀扶着皇后出了内殿,朝殿外的明丽春*光中走去。
皇后那一身领口宽大的宫衣,在春风中广绣飘飘。随着皇后的步履,真是步步莲开带金蝶,袅娜纤腰百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