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白是赭与我串了谎话。
第二日。
原本的风和日丽,被一卷阴云搅散,天色骤暗。阴霾覆盖在天边,人间便降下这绵绵春雨来,细雨淅淅沥沥,在耳边编织成曲。
春雨润物细无声,瞧着院子里的翠绿,都被滴答浸湿,愈发显出夺人的春意来。水珠顺着枝叶弧线滑落在地,滋润着无声大地。一觉醒来的枕边,也余留了一丝窗外闯入的润意。
被这蓬勃的春意吵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蹭起了身子来。
“叩叩叩”三声敲门,是白是赭。
他说道:“清伶姑娘,这里还有几件我表妹的衣裳,你先穿着罢。”话刚刚说完,白是赭的脚步声音,便踏着雨声而去。
起来开门,看见一身湖蓝色的绸子和纱衣,被整齐地折叠放置在地——白是赭在乎男女礼节,宁愿把这衣裳扔地上了,也不愿意等我开门。
湖蓝色的衣裳虽是别人的旧物,但比我以前的粗布衣裳精致太多了。
这湖蓝的绸缎上面,有一些略微暖黄而又细密层叠的花纹,花纹生动十分,倒像是盛放在了衣襟上。纱衣是粉白色的,看上去细嫩摸上去滑腻。
一身衣裳漂亮得很,我这一生虽然过得糙,那是条件受限。我的爱美之心可从未磨灭过。
换好衣裳过后,我瞧着这发型也不搭,便梳着头发,将一条细碎的绸缎卷入发中,编了个辫子立在背后。杵在铜镜面前看了又看,这脸上倒是增加了几分古韵。有美衣裳作衬托,这脸好像又好看了几分。
再瞧也把自己瞧不出一朵花儿来,于是我便推门而出。
白是赭拿着一只水注,正站在屋檐一边盛雨。那水注上盘旋着群青色的花纹,有些陈旧但又含有古韵。
他站在雨边这一片阴霾之中,一身白衣束发,看起来略为清瘦。他背身对我,仰头看着远处,眼神翻过高墙略过发灰的浮云,却又定定有神。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冷来,仿佛跟我一样,也不属于这世界。
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白是赭,那就是“清隽”。
我看得有些晃神,却撞见他突兀回头。被他突如其来地转身一吓,我急急忙忙地躲开眼神去。
毕竟十六年没谈过恋爱了,老来少女心。
白是赭则轻轻甩掉手上雨露,不急不躁地看着我。
他用眼神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遍说道:“那日若你这身装扮在衙门,可没人敢再笑你了。”
那天我随口乱说沈陆看上我的脸,结果衙役都憋不住笑。而现在白是赭的这句话,是一句拐弯抹角的赞美。
我嘻嘻笑着说:“嗯,我也觉得自己挺美的。”
白是赭才刚刚上任,却不坐镇衙门,反倒是在家里练字看雨,这自然有原因。
他在等赵达来。
衙门里四处是赵达的眼线,白是赭没去衙门的消息,肯定传到了赵达的耳朵里。
所以他会来。一定会来。
我蹲在屋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接住那从天而至的细雨。那些细雨倾斜,滴滴答答地掉在肩膀上,一粒一粒细小的水珠浸在我的头发上。而我却心情释然。
一时晃神想到了几个月前,我还呆在双水村里,成日因为生计吃饭发愁,灰头土脸地与二癞子斗智斗勇,哪里会有这好衣美景在怀?
所以沈陆就算再机关算尽,他还是我的大恩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蔓延铺开,却有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春中的美意。
“白大人!白大人在家中吗?!”——有男人扯着嗓子敲着大门,笃笃笃声音厚重又不绝于耳。
白是赭自然也听见了,他搁下了手中狼毫笔,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一滑,便示意我去开门。我趟着雨水,一手遮着头发,穿过露天的院子,略过盆景翠绿,躲在了门后的屋檐之下。
敲门声音更是厚重急促,但我再多等了几秒钟,这才拨开了门栓,打开了大门。
站在我面前挡住光线的,是一个穿着布衣的家丁,赵家的衣服款式我熟悉得很,这不是赵家的人还得是谁?
这家丁长得凶神恶煞,眉毛又粗又浓,似是要倒插进太阳穴去了。
他原本颐指气扬地盯着我,我抬起头来刚装出一副无措的模样,这家丁一见我脸,这蛮横立刻减少了七分,还生出了三分恭敬来:“姑娘,我家老爷是特地来拜见白大人的。”
我假意疑惑地问了一句:“请问……贵府是?”
又探出身子去,便瞧见一名家丁正弓着背,恭恭敬敬地撑着一把伞,他被细雨淋得全身湿透,却不敢让伞下那人受得一点雨水浸透。
那伞下之人,自然是赵达了。
赵达那老头,略微佝偻着背,如鹰隼一般的眼神掷向了我。他穿着一件熟褐色的圆领大袍子,上面有一些青黑色的纹理萦绕。这宽大的袍子将赵达趁得矮小,而那青黑色的纹理,将赵达衬得更加干枯。
我又探回了身子,假意怯怯地将大门拉开,回头朝着书房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
又恭恭敬敬地将赵达迎了进来。赵达的脸上趾高气昂,无一不显出他钱财加身,身份尊贵。
这时候坐在书房里的白是赭,自然也演够了戏。
他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迎到了门口,自信又和善地笑道:“赵当家,请进请进。”
私下的白是赭说话两三句,面无表情,这面对社交场合,也是笑容礼节一个不少。
其实我有些害怕。毕竟我去过赵府,那时我穿着粗布衣裳,灰头土脸地跟在沈陆后头。
但见赵达从头到尾不瞥我一眼,看来他并未认出。
“明意,还不快给赵当家上茶。”白是赭看我一眼,轻轻斥责了我一句。
“好的哥哥。”我悄无声息地提示着赵达:我是白是赭的妹妹。
赵达足足带着四名家丁,前前后后地站在他的背后。他们大都挺直了脊背,不敢放松一丝气,生怕被抓住了错漏。
一身阴暗熟褐色的赵达,刚刚一坐下,他的好戏就开始演了。
赵达抬起他那枯槁的手来,略一摸肩上,眼神一凛,便闪出刻薄的光:“方才是谁在撑伞。”
他身后的一名家丁,弯腰驼背将身子埋得更低了,他懦懦地称了一声:“是我。”
声音轻微,要被这静寂给吞没了。
“哼。”干瘦的赵达冷冷哼了一声,刻薄的表情却一点不减,“我赵家买你作为家丁,那便是要做实事的罢。”
那家丁的头快要埋成鞠躬了,他害怕地再应了一声:“是。”
赵达的手放在椅边的扶手上,他的细眼一闭,低低地说了一句:“那么为老夫撑伞,是一件大难事吗?”
家丁的声音都快哭出来了,我看他的脊背颤抖:“不是。”
赵达脸上突出的颧骨一耸动,他重新睁开那一双细眼,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是老爷我,已经老得连衣裳湿了也摸不出?”
家丁就算握紧拳头,却只敢掐住自己的手来,他拼命地摇头说道:“不是不是……”
他枯槁的手重新抬起,再在肩上略一触摸,抬起眼睛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那为何,我的肩上湿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