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天上无星亦无月,厚重的云层将夜空遮了个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撒不下来,客栈以及大户人家门外高挑的灯笼是此间唯一的光亮。
在这寒冷的冬夜,青阳山脚下的小镇在黑暗中安静地卧伏,没有一丝声息。
胡记客栈中,纪争在黑暗中蓦然睁开双眼。
身畔的贺瑜方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熟了。因为此际来到青阳山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所有的客栈都人满为患,两人不得不住在一间屋子里。
纪争翻了个身,面对着贺瑜方,在黑暗中瞧了半晌,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呼吸依然绵长,贺瑜方没有醒来的迹象。
纪争稍停,凑了过去,温热的呼吸扑在贺瑜方的脸上,又唤了一声:“大哥?”
依然没有回答。
纪争等了一下,抬手将仰躺着的贺瑜方翻过身来,跟着手向他背后摸去。
他身形瘦小,贺瑜方却生得高大,他伸长了手臂也只堪堪将对方抱住,整个人却都埋进了对方的怀里。
手指在青年宽厚的背部摸索着,一寸一寸比量着,然后稍停,手指并作剑指疾点。
“大哥?”纪争微微仰脸,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脸。
仍然没有应答。
纪争松了口气,缩回手,小心地将贺瑜方翻回平躺的姿势。他没有正经拜过师,一身武功都是东拼西凑得来的,连穴道经脉都认不完全,更不要说是点穴这样的技巧了,能够将贺瑜方制住也是侥幸。
瘦小的身形灵活地钻出温暖的被窝,越过睡在外头的贺瑜方轻巧无声地落地。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阵碎响,紧跟着只听屋门吱呀一声轻响,他一闪身没入了茫茫夜色中。
床上地贺瑜方无声地睁开眼睛,听着少年远去的声音,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练武人最是警觉,出门在外时尤其要警惕,要不然怕是什么时候被人割了脑袋都不知道。早在纪争翻身时他就已经醒了过来,只是没有出声。
到后来纪争唤他的那两声他也都知道,本想应声,只是心念一动,突然想知道纪争想要干什么,遂继续装作睡熟了。
但纪争接下来的举动却差点令他装不下去了。少年将他翻过身来时,贺瑜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当那独属于少年的纤瘦手掌在背上摸索着移动时,他的身体微微一僵,呼吸微微停顿了一下,喉头也有些发紧,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发出声音来。
所幸纪争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破绽,他才得以继续装下去,只是心里却是纷乱如麻。
小争在做什么?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莫非,小争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却又不好明说,所以才在这样的时候来、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心中这个念头转过,贺瑜方不由又是欣喜又是心慌,一时忧虑一时又是苦涩。喜的是心中思慕的人也有意于他,慌的是若纪争真要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自己该如何应对;忧虑的是男子相恋不容于世间,若被师门长辈知晓定然不会有好果子吃;苦涩的是自己好容易才下定了决心斩断这段情思,不想心心念念的人却又对自己有意,这样一段注定艰难的情思该何去何从。
他这边一时喜一时忧,心中百味陈杂,千思万绪缠绕在一起,一时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还不等他理出个头绪来,背上微微一痛,穴道就被制住了。
贺瑜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任是贺瑜方如何聪明也没有想到,纪争费了这么大的气力,就是为了制住他的穴道。
“大哥?”温热的呼吸扑在颈侧,拂在耳根上,贺瑜方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灵敏,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顶百会沿着脊柱直往下攒,皮肤上随着浮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少年从他怀里滑身出去,利索地掀开被窝跳下床,而后黑暗中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细碎的声响,房门被小心拉开又合上,紧跟着便是衣袂破空的轻响。
贺瑜方苦笑。
他还能说什么呢?
早该想到的,纪争如今仍是懵懂,就算是真对他有些不一样,又怎么会突然明了自己的心意?再说了,就算纪争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又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时机来表露坦白。
是他想多了。
过高的期待与一直深埋心底的渴望将他的判断力都蒙蔽了,致使他没能在第一时间里想到纪争的目的。
色令智昏,贺瑜方觉得,自己似乎对这一个词有了相当的感悟和理解。
摒除掉感情因素的纷扰,贺瑜方只稍稍一转念便明白了纪争半夜偷偷溜出去是为了什么事。
傅容。
这世上已经没有谁比贺瑜方更明白,纪争是那种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人,而且只要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十倍八倍的还回去。
傅容便是对他好的人。
所以在知道傅容被强行带走的情况下——即便那带走他的就是他的亲姐姐,纪争毫不犹豫地便要去将他救回来。
本来依着贺瑜方同纪争的关系,这样的事是不必瞒着他的。但是贺瑜方明白,自己白天所说的那些话对纪争起作用了。
他要考虑大局,而纪争心中挂念的却只有对他好的人,所以为了不让他为难,纪争选择在深夜独自前去救人。
贺瑜方叹了口气。
难怪白天时纪争那么好说话,原来早在自己把顾虑明说后他就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怪不得当时觉得有些怪异,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好在纪争对于点穴并不熟悉,即便误打误撞侥幸制住了他的穴道,但因为手法不熟练,且功力也不深厚,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冲开。
……
纪争并没有飞檐走壁,而是在街道上疾速奔行。
他的轻身功夫虽然经过浑三斤以及贺瑜方的指点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仍然算不得上佳,此时聚集于小镇里的大多是江湖人物,指望飞檐走壁而不引起旁人注意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转过街角,前方高高挑起的大红灯笼在黑暗中发出昏暗的光线。
那是一座足有三层高的楼宇,每一层都在假檐下挂着红灯笼,叫人远远的就能望见。
那是满堂春,这小镇上最大最好最舒适的客栈,阴阳岛一行人就住在这里。
纪争很快便奔到近前,望了望挑着灯笼的门头,隐约还可以看见守夜的伙计靠着门内打盹。闪身绕着墙行到后院,纪争仰头望了望,估摸了一下落点,他一提气,正要腾身而上,忽的一道凌厉劲风当头袭来。
这一道袭击来得毫无预兆,纪争心下大惊,不想这处竟然会有人。
但此时并不是思考的好时机,纪争不假思索,纵身往后连翻,避开那道劲风,身形甫一落地即拉开架势,预备着敌人的下一步攻击,
但是设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如期来到,纪争微微一愣,这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墙上站着的人。
那人一袭宽大的衣袍,被猎猎寒风吹得往后翻卷,勾勒出消瘦的身形。
纪争能够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正投注在自己身上,更加不敢大意,双目紧紧盯着那人,尽管他也只能看清那人的身形。
僵持了半晌,那人还是一动不动,亦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纪争。
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被人这么看一看纪争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此时乃是寒冷的冬夜,万籁俱寂的时候,周围是如同墨染的黑暗,那人就这么站在院墙上,静静地看着他,无声无息。
纪争只觉得一股寒意蓦地爬上后背,心跳不由自主快了起来,喉咙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呼吸都有些透不过来。
他谨慎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那人没有动。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纪争就是觉得,即便他的动作再大一点儿,那双眼睛里应该也是没有丝毫波动的。
安安吸了口气,纪争身形一动,猛地扑了上去,身形因为移动的速度太快化作了一道轻烟,与暗沉的夜色完全溶在了一起。
那人终于动了。
只见那伫立在墙头的身形不见如何蓄势,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扑了下来,而且速度奇快,只一下就与扑上来的纪争打了个照面,抬手屈曲成爪,以一种奇诡的角度向着纪争脖颈抓来。
看那掌指屈曲的力度,若是脖颈真被抓实了,纪争毫不怀疑自己的喉咙都会粉碎。
说时迟那时快,纪争的手臂陡然化作一条灵蛇,软若无骨般缠住了那人的手腕,并顺着手腕往上游走,意欲扣住那人肩井,左脚微微后撤,身子一沉,左手手肘一曲,快准狠地觑着那人腰眼撞去。
那人闷声不吭,抬手抢先一步扣住纪争的手腕,消瘦的身形随之贴了上来,右脚穿过纪争裆下,脚后跟却出人意料的回钩,勾着纪争的右腿微微一带,脚尖不轻不重的踢在纪争的膝阳关。
纪争只觉膝盖附近一阵又痛又麻的感觉扩散开来,右腿不觉一软,一个不防就被那人扭着手腕摔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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