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万紫根本没有时间去悲伤,我们发了疯一样和死神拉锯,唯恐稍一松懈就会失去万阿姨。我们不敢把力气浪费在哭泣害怕上,不能再做小孩子,因为唯一能够庇护我们的人已经变得需要我们庇护。
平均每三天我就会去一趟中介公司,看看我家的房子有没有买主,可是却迟迟无人问津。万阿姨的头发开始脱落,万紫给她买了一顶淡蓝色的帽子,上面印着卡通的小狗和英文“GOODLUCK”。即便是放化疗,也要配合着药物,国内产的一百块钱一片,国外产的三百八十块钱一片,加上住院费一个月起码要八万块钱。万阿姨之前经营小吃店的钱还不够一个月的费用,我的积蓄也顶多能再支持两个月。
每当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都会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可是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如果到时候我家的房子还没能卖出去的话,那么我就把店铺卖出去,应该够支付万阿姨几个月的治疗费。
然而祸不单行似乎是一种铁律,就在我和万紫焦头烂额的时候,之前那几个**又出现在了小吃店门前。此时的我和万紫已经没有了退路,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离开这里逃回家去。万阿姨在医院里等着我们拿钱去救命,我们就像守着唯一一块食物的幼兽,哪怕对面是充满威胁的恶狼也要拼了命去护食。
很感谢孙阿姨一直尽力回护着我们,尽管很多时候力不从心。我们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万阿姨,怕她担心,更怕她因此放弃治疗。
“小妹妹,先来一打冰镇啤酒。”疤虎子又来吃夜宵了,最近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带着两三个小弟,每次都会不怀好意地对着我和万紫瞄来瞄去。
我把酒放到桌子上,身体很快闪开,因为他经常动手动脚,虽然结账时从不拖欠,有时还会特意多给,但我们从来也不肯多收他的,我们虽然不够聪明可也知道有些便宜是绝对不能占的。
“小妹妹别害怕啊,”疤虎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不吃人。”说着又伸过手来摸我的大腿,我急忙躲开。他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一点儿都不随和啊,那个小姑娘就比你乖。摸摸小手,捏捏大腿有什么好怕的?哥哥给钱。”
“要什么炒菜?”我冷冰冰地问,又往后退了几步。因为万紫比较胆小,好几次都被这些不干不净的人占了便宜,所以只要他们来我就不准万紫出来。
“虎哥!早来啦!”两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走了过来,衣襟大敞,露着干瘦的胸膛,油腔滑调地说:“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小妹妹正问我呢,”疤虎子笑着说:“你们看吃什么好?”
“先来两碗嫩豆腐尝尝,”其中一个不怀好意地笑着说:“白白嫩嫩的最解渴。”
“没有,”我压着火说:“只有炒菜。”
“不是现成的吗?”另一个盯着我的胸前说:“你要是告诉我你是脸白还是身上白,我就给你一百块钱。”
“去你妈的!”我实在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不是来吃饭就滚!”
“哎,敢他妈骂人!”那个人站起来就要打我。
“操!搞什么?!”疤虎子瞪起圆彪彪的眼睛骂了那人一句:“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头了?我就喜欢这口儿,够辣,有嚼头儿。”
“是是,还是虎哥有品位,”那个之前要打我的人坐下来陪笑着说:“小辣椒最他妈馋人,敢骑烈马的才是真汉子。”
我听他们越说越粗鄙,真恨不得捅他们几刀,可是一想到万阿姨还躺在医院里等着救命钱,我只能咬着牙把委屈和愤怒往肚子里咽。
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只剩下两个字——挣扎。万阿姨在挣扎,我和万紫也在挣扎。生活变成了泥泞的深潭,我们狼狈而辛苦地挣扎着,甚至顾不得去分辨如此挣扎究竟是否徒劳。
每天,在给万阿姨擦身的时候,看着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心里都会特别不是滋味。那个最初和万阿姨在一个病房的老太太已经去世,她得的是肺癌,不是什么肺气肿。那天早晨,我们看到她的女儿胳膊上戴着黑纱在办理手续,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嗓子明显是哑的。
万阿姨的精神越来越差,终日躺在床上,身体轻而薄,像是秋天的一片叶子,我知道那是因为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流失。其实从确诊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原来从不知道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病成这样。
这几天,疤虎子那些人越来越嚣张,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了我们的情况,总是用言语撩拨,说什么他有的是钱,只要我们跟着他多少钱他都给得起。我和万紫自然不会理他,可是在他们的眼里,我们两个就是没有任何庇护的小绵羊,被吃掉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于是明白了这个世上真的有坏人,以前我所认为的最坏的李惜时,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太过善良了。
说起李惜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他了。其间他曾经打过两个电话,询问万阿姨的病情。报考之后,他就随他母亲去了福建,好像是去看望他外婆。
“莫笃,万阿姨还好吗?”李惜时又打来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我和万紫刚刚回到家。
“嗯,”我含糊地答应,因为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们说万阿姨没事,她就会没事。
“我后天回去,到时候去看她,”李惜时说:“到时候我去帮你们卖夜宵。”
“不用,”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说:“我们没问题。”
“那你早点儿休息,”李惜时说:“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李惜时?”万紫给奶豆添了食水问我:“他要回来了?”
我点点头,走到卫生间洗漱。镜子里的我神情疲惫,双眼无光,我狠狠地用冷水抹了一把脸,暗暗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
李惜时来看望万阿姨的那天是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全都湿透,一头一脸的热汗。万阿姨的样子使得李惜时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他的难过很明显,这让我有些不高兴。现在的万阿姨每天都像小孩一样被我和万紫哄着,在她面前,我们不说“死”,不说“病”,只说让她高兴的话。
“通知书到了?”万阿姨笑着问他,努力坐起来递给他一只苹果。
李惜时点点头,难得沉默不说话。
“我想吃西瓜,”万阿姨说:“万紫你和李惜时去田园水果店给我买一个回来。”
万阿姨难得想吃什么,尽管那个水果店离医院很远,万紫还是忙答应了一声就和李惜时下楼了。
“莫笃,扶我出去走走,”万阿姨支开万紫对我说。
我帮她穿好鞋,又拿了遮阳伞和水,因为当时是下午四点多,外面的气温依旧很高。我扶着万阿姨来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凉亭,扶她坐下,问她要不要喝水。
“莫笃,你去给阿姨买包烟来,”万阿姨忽然对我说,见我没反应过来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要烟?”我问她:“你不是从不抽烟的吗?”
“你去买吧,买回来我告诉你,”万阿姨对我笑了一下说:“别忘了还有火机。”
我疑惑着去了医院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盒中华烟和一只火机。万阿姨拿过来之后很娴熟地抽出一根来点着,慢慢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串烟圈来。
“快二十年不抽了,烟圈吐得都不够圆了。”万阿姨自嘲地笑笑:“当年我最少也要一天一包烟,自从有了万紫之后就再也没碰过这东西了。”
我不是不知道万阿姨的过去,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隐忍简朴的万阿姨和当初烟酒不离身的风尘女子联系起来。
“莫笃,阿姨谢谢你。”万阿姨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不过以后不要再为我花钱了。我昨天问过医生,我的病已经没必要再治下去了。淋巴癌不同于别的癌症,扩散之后就没办法再控制了。之前我也想着如果有治愈的希望,我应该为了万紫尽全力争取活下来,可事到如今我的病已经是不能好的了,那就不要再拖累你们了。谁也不能活二百岁,我的命就这么长,不该再强求什么。好在你们都长大了,我走也能闭上眼。”
“阿姨,你别说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想万阿姨之所以选择对我说这些话,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比万紫更能承受这些,可是我真的很难过。万阿姨给了我长达三年的温暖,这种温暖丝毫不比母亲给予我的逊色。我是那么的贪恋这份感情,那么的舍不得。
“好孩子,别哭了,”万阿姨忍住眼泪又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