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洁从小巧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细小的牙齿笑了一下,但随即发出郑重的声音。她像在发出誓言:“请你相信我,我也一定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的柔软的脸颊泛出红晕,她的纤细的身子好像强壮、长大起来。
延安的爱情进行曲在鸣奏着。
冬夜。把整个窑洞照得红朦朦的炭火盆上,一只搪瓷茶罐飘溢出大红枣的甜香,这就是人们从最大贫困中得到最大的富有。这是多么温暖而又深沉的眷恋呀,许多从那个年代里过来的人对此都永远恋恋不忘,一直到他们或她们的垂暮之年以至最后弥留之际。那是何等的坚贞啊!那是何等的温馨啊!
但,在陈文洪和白洁正在热恋时,却意外地发生了事变。
事情发生在早春一个静穆的黄昏。陈文洪按照事先约定,到了他们会晤的地点,那是白洁最心爱的一个地方,陡峭山壁下,一弯澄澈清碧的延水边上,有一巨大岩石。他们常常坐在这儿,听水声淙淙。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她,每一次约会都充满新颖欣悦之感。这一天,陈文洪又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看白云变幻。可是她没有来。他在河边沙滩上踱着,仿佛辨认白洁留下的脚印。当时延安人是没有表的,只把日影当作时钟。后来夕阳衔山,天空泛出红紫色云霞,她没有来;后来,暮霭低回,从沙砾里初绽的马兰花在微微摇颤,从河面上袭来一阵寒意,她还没有来。……渐渐,一种焦躁的心情升上心间,焦躁之中又不免夹杂着一种担心忧虑:“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吗?”这幽僻而荒凉的山谷中,有时是会有狼出现,袭击行人的!想到这里,陈文洪立刻迎着白洁的来路走去。但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很远,还是寂无人影。陈文洪心头如炙似烤。他突然想,也许她已从旁处到约会处,于是他又折回到大岩石边。朦胧昏暗的夜影之下,流水声显得特别清冷,仿佛预示着什么灾劫正在降临,陈文洪回顾茫然,大声呼喊:“白洁……”
“白洁……”
除了山壁上空寂的回音,没有人声反应。
突然间他听到从远方传来一种声音。他纵身一跃跳上岩石。
他的心一下紧紧颤抖起来了。
是狼嗥的声音,如此阴森、意外、悚人。
——莫不是白洁真的出了事?
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当他又拔步沿着白洁来的那道川谷奔去时,夜完全黑了。
他多么希望迎面出现一个穿着灰白色衣服的人影呀,但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大岩石上,他勉强抑制自己冷静下来。
他寻思,是不是她忘记了这个约会?
不,不会,他仔细回想,白洁是一个非常守信用的人。
那么是什么?是什么?
于是他下定决心到白洁所居住的抗大小分队住处去。他走到那儿,整个宿舍房屋连一点灯影都没有,人们该已进入梦乡。
陈文洪站了一阵。
他的心渐渐凝固,沉落下去了!
他这样来回来去,在这川谷中跑了不知多少趟。
最后,他又回到大岩石旁。
冷冷的一汪清水似的月光已经照落下来。
难道白洁她……
不,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像从头上浇了冷水。
他坐在大岩石上,月亮也已西斜了。
哪怕有一点声音,也会带给他一线希望呀……
一种苦恼,一种痛苦深深抓住了陈文洪的整个灵魂。
他终于没有等到白洁,带着失望与绝望回到自己的窑洞。他不愿点燃灯盏,摸黑到床上,合衣而卧,睁着两眼,直到天明。
这个革命中的战士,生活中的苦儿。
他意外地得到幸福,难道现在幸福又意外离去了吗?不,不可能……
从那晚以后,过了多少天。等待,失望,等待,陈文洪陷于一个青年人无法摆脱的烦恼之中。
是的,爱,并不只意味着甜蜜、微笑。
是的,爱,同时也意味着忧愁、苦痛。
在陈文洪身上,生活本来就像一条大河自由自在地奔流。而今,经过欢畅、漫溢,却突然遇到礁石,狂流击碎在礁石上,而后降落下来变成一潭死水。
陈文洪尽力挣扎,摆脱困境,全力投入紧张的工作和劳动,不给自己留一点空闲,想以此压倒苦恼,但青春的烦闷是怎样渗透人心呀!他觉得这个春天特别漫长,不知为什么他苦苦地盼望着夏天的到来。
而夏天也就真的悄悄来临了。布谷鸟彻夜地鸣叫着,月亮把窗纸照得雪白。他怎样也睡不着,茫茫中好像有一种什么神奇的驱使似的,使他走到窑洞前的坪场上来。月影蒙蒙,山影蒙蒙,整个延安酣睡了,整个延安给月光照得那样清凉、明亮,月光像一层极细极细的银丝织出的纱幕笼罩着一切。听到远处延河水流的声音,就像有个小孩从玻璃瓶里往外倒水,咕噜噜咕噜噜地响着。他想到那儿去,他移步走下弯曲的山路。在半山腰上,他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正在上山,骤然面对面停下,来人竟是白洁,白洁。
一月中天,万籁俱寂。
她的充满喜悦的眼光和他充满炽情的眼光骤然相遇,默默注视了一下——这是多么动人心灵的一瞥呀!他们爱得如此之久,但这时才第一次紧紧拥抱了,相吻了。等到她从他怀中仰起白皙的面孔,她两眼满含着泪花,透过泪花笑得多么甜蜜呀。最后,还是白洁轻轻推开了他,微嗔地说:“你看,你把什么压坏了!”
原来她胸前捧着一大把红的、白的百合花。
他问她:“你怎么不讲一声就走了?”
“纪律不允许告诉人,任何一个人。”
“那你也不能写一个字?”
“不,不能,洪!那是绝对不能的。”
她没有告诉他她在哪里,不过他也不再问她在哪里了。
他心里明白,作为党的机密,他不应该再加询问。
他记起,在他最烦恼时,他曾为此去见过过去的老首长、现在学校副教育科长秦震。
痛苦在燃烧着他,痛苦在折磨着他,他能找谁一诉衷曲呢?在人群里,一个最关怀他,也最为他敬仰的人就是秦震。陈文洪觉得不应该为个人私事去麻烦上级,但是他的两脚竟不听他的指使了。在这革命大家庭里,秦震与他之间所特有的那种亲骨肉关系竟驱使他走到老上级那儿来了,他要向他请教、求援。
秦震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让他坐下,两只微笑的眼睛,一下望到他的心底,好像他知道他会来,也明白他为什么来。
他们谈了很久很久。最后,秦震情深意真,情辞恳切地劝阻陈文洪不要跟白洁恋爱。
陈文洪挣红了脸想要争辩,这个老首长率而直言道:“她不是你理想的对象。”
可是,陈文洪是用整个生命在爱呀,他不是一个轻易付出爱,更不是一个轻易收回爱的人。
秦震见他执意不肯,在砖砌的窑洞地面上来回踱了几步,背过身去,十分感慨地说:“文洪,我告诉你,她可能不会给你带来幸福。”
“我不只是为了个人幸福……”
“可是,她也许长久不能跟你在一起呢?”
“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为了革命,她走她的路,我走我的路,也没关系。”
秦震明亮而冷峻的两道眼光霍地射在陈文洪脸上,这一刹那,是多么严峻的考验时刻,是多么清醒的考验时刻。
陈文洪心神一震。他从来顺从老首长的教导,不过,这一次,他不能听从,不能。为了这个“不能”,他得付出多么巨大的耐力与毅力呀!但他确实不能,而这时,他看到秦震的眼光缓和下来了,眼光一下变得有如一片和煦的阳光。
不过,这是没有结果的结果,谈话也只能在此结束了。
秦震照例留他吃饭,他也照例坐在小马扎上就着一段木头墩子吃饭。那年月虽然艰苦,可同志之间偶然过访,总要留下吃一餐饭,尽管同样是小米饭,土豆汤。秦震特地加了一小盘炸得焦黄喷香的干辣椒,油汪汪的,使人深感盛情。陈文洪吃得汗淋淋,热烘烘。吃罢饭,一抹嘴站起就走。秦震送他走出窑洞,他回身,立正、敬礼。他的绷得紧紧的整个身姿说明:我是绝对服从您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够。
现在,白洁却突然出现眼前,他没问白洁,是谁允许她来的,是不是谁说了话才让她来的,但,由于她既然谈到纪律,也由于对她的信赖,他没有再问。他高兴,在一个打开水用的黑釉瓦罐里倒满凉水摆在案头,白洁把那一大捧百合花插在里面。这从荒山野谷里采撷来的花呀!好像在窃窃私语,低低暗笑,为他们散漫出一股略带点泥土气息的芳香,确是令人心醉。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夜!
这是多么短促的一夜!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夜!
一直到窗纸上泛出青色,两个人还面对面坐在炭盆边喃喃蜜语,语言有时候是吝啬的,但在情人之间却像抽不尽的丝绵绵不绝。他们什么都说了,他们决定了终身。延安的清晨是寒冷的,陈文洪从伙房里掏来几块红火炭埋在炭盆灰里,到这时已化为灰烬,虽还有一丝暖意,实在抵不住窑洞土墙上透出的潮湿的寒气了。陈文洪的棉大衣披在白洁身上,他们彼此望着,笑着,眼光是那样温暖。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为了要开辟山东敌后抗日游击战,非常需要得力人手,组织上决定抽调一批人到那地方去,陈文洪也是其中一个。他即将离开延安,走向远方,投身于激烈的战争之中去了。就像爱好游泳的人即将踊身跃入激流一样,陈文洪无限喜悦,忘怀一切,唯一惦念的就是要向白洁告别,但是不知到哪里去寻找她。在这重要时刻,不是陈文洪去找秦震,倒是秦震派了个通信员来说:“副科长叫你到他那儿去一趟!”秦震微笑地端详这精力饱满的小伙子,他叫他到几十里外一个地方去看一看白洁。秦震说得很平静,陈文洪接受得也很平静。
初秋的延安,美得像一个朴实而俊俏的村姑。空气中弥漫着熟透了的谷子的芳香,阳光把飞扬的尘土晒得暖烘烘的,滑溜溜的小风吹到人脸上又那样凉爽宜人。陈文洪走过一道道川,涉过一弯弯水,爬上山峁,穿过密林,从不知隐蔽在哪儿的村落里传来雄鸡的啼鸣,一树树大红枣像飘着红色的雪花。他早起披着露水出发,晌午在一个人家窑洞前,讨了一碗凉水,坐在碾盘石上,吞食了身边带的一块锅盔,快傍晚时就到达了目的地。他远远就看见白洁在山垭口上等他了。白洁身穿一身由灰色洗得发白,但清洁、整齐的旧军衣,同样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军帽戴在头上。她像一颗朝露盈盈的小白杨树,那样丰盈,那样俊秀。他们的四只手一下紧紧握在一起。他仔细看她,她的左腮上一点朱砂痣微微动了一下,她倩然一笑,埋下头去。他的情况她都知道,她说:“你要到敌后去,我也要走了。”
“你到哪里去?”
她举起柔软的小手捂住他的嘴,连连摇头,乌黑的头发在耳边拨浪着。
“不要问,将来有一天我会统统告诉你,现在不要问吧!(她用目光央求他,制止他)我是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第二天一整天,他们都在山野间漫步。两个人就要劳燕分飞,各自东西了。当她说到不知何时再见,她伏在他胸脯上哭了。他紧紧搂住她,感到她的全身有如树叶一般簌簌颤悸。他心里一热,眼窠一酸,但他决然地抑制了自己。她露出含泪的微笑,一任他用手掌抹去她颊上的泪痕,在她脸上那颗朱砂痣上吻了又吻。她说:“走吧!走吧!我们分手得早,聚会得也会早些。”
绯红色的波斯菊开得那样茂盛,小河边的脚印那样深沉,这一切,使他们把这离情别绪,永远深深铭记在心间。他只反复叮嘱她:“不论到哪里都要注意爱护身体。”她说:“我为了你,你为了我,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我们就活得会更好。”第三天一清早,他就动身回延安了,这是多么深情蜜意的时刻呀!这是多么难舍难分的时刻呀!先是她送他走了老远一段路,后来,他又送她走了老远一段路;随后,她又坚持送他,直到太阳升上高空,还是白洁毅然决然推了他一把:“你走吧!怕断黑赶不到家……”
白洁低下头,她那雪白的脖颈红了,她半天没有做声,然后抬起头来,满颊都是泪花。
陈文洪轻轻地喘了一口气,而后屏住了呼吸。
她幽幽地说:“我们不能见面,我们不能通信,也许很久很久,你连我生死都不知道……”
陈文洪紧紧拥抱了她,他坚定不移地说:“我等你。”
她高兴地扬起脸来,泪和笑一道漾在她脸上。
“要是我们永远永远不能……”
“不会,我要拼命作战。”
“等到胜利。”
“等到新中国诞生。”
是的,他们各自奔上各自的战场,那儿有危难,有困苦,但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红彤彤太阳一般的新中国就要诞生。
他们两人就这样分手了。她从回袋里取出一包东西,放在他手心里,叮嘱他回去再看,然后,她又轻轻推了他一下,决然地转过身去,从背后朝他伸出一只手摇摆着,仿佛说:“你走吧,我求求你,你走吧!”但她承担的是多么巨大的悲痛啊!当陈文洪渐渐远去,回过头来再看,她还站在那儿遥望着他。她似乎已没有力气再举起手来向他挥动一下了,她就那样站着、站着,一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
从那以后,他们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日本帝国主义投降,陈文洪随部队渡渤海从山东到了东北。在那风雪严冬的冬季,他第三次负伤住在后方一所医院里。有一天,秦震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脚踏入,四处顾盼,然后就迈着快速的小步,径直朝陈文洪走来。陈文洪刚从沉睡中醒来,眼光有点模糊,但一见老首长,真是百感齐集,悲喜交加。秦震一下攥住他的两手,他觉得将近十年没见面的老首长,虽然脸颊还那样红润,眼睛还那样微笑,但毕竟显得苍老了。秦震坐在床沿上,咳嗽了一声,显出努力在压制内心的激动。秦震告诉陈文洪,在北平调处执行部见到周恩来副主席。周副主席告诉他白洁很平安,工作得很努力,特嘱他一定要把白洁写给陈文洪的信,亲手交给陈文洪。一股热流,慢慢地,慢慢地,而后一下笼罩了陈文洪全身。他激动得紧紧握住秦震的两手:“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敌人的心脏里做秘密工作。”天之涯、海之角,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但,他知道了,终于知道了。这是两个世界,她在那里战斗,他在这里战斗,有一条线把他们决然分开。当他从激动中镇定下来时,他发现秦震扭过身去,背对着他,是的,老首长毕竟显得苍老了。不过,陈文洪确确实实知道她在哪里了,可又确确实实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伤口还没愈合,就一跃而起,重上前方了。他觉得在前线他和她距离得更贴近一些,在那茫茫旷野上,他望着太阳、望着月亮、望着星星,他就觉得她也在望着同一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
月亮,是月亮,一片月光照亮了陈文洪的眼睛。
雨不知何时停了。
陈文洪听到背后有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陈文洪蓦然惊醒,环顾四周,他发现他竟然向与他的师部所在地相反的方向走出不知多远了。
他转过身叱问警卫员:“走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警卫员委屈地说:“我当秦副司令有任务要你去执行呢!”
陈文洪摸摸双肩,湿淋淋的,立刻感到一片寒意。
他纵身上马,朝来路上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