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落起雨来,树木和泥土散发出一股土腥气味。四月天气,瞬息万变,这无声的雨啊,令人感到缠绵,感到惆怅。
陈文洪从秦震那里出来,雨淋湿了他,他没有觉得,他就那样走,走出幽谷,走上小路……
雨漫掠过原野,雨在他心房里响起。
一团乌黑的雨云慢慢笼罩了他的心头。
那是在延安,星期天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当时,延安是充满歌声,充满笑语,充满火热青春的地方。大批大批男女青年络绎不绝,像古代朝圣者一样,从全国各地奔向这个抗日战争的灯塔,使得延河两岸,热闹非凡。不过,像这样的中午,人们大部在清凉的土窑洞里睡午觉。陈文洪由于担任抗日军政大学的小队长,从早到晚,奔波繁忙,只好抽星期天中午这个空,到延河上来洗衣服。当年住过延安的人,该不会忘记,延河那柔软无声而又清澈透底的水是多么可亲可爱吧?从水里洗出来的衣服,是那样光滑、清爽,仿佛还给延河水染上淡淡清香。是的,我们不会忘记,那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大时代,又是一个多么抒情的大时代。陈文洪赤裸着上身,灰布军裤挽到膝盖头上,叉开两条腿站在河流中心,那样勤奋、那样快意地在大青石块上揉搓着衣服。闪亮的水花、雪白的皂沫,随了手势飞溅。如果有一位画家从这儿过,会忍不住要为这青年人勾勒一幅素描。他那样英俊,全身肌腱凸出、充满活力。椭圆白净的面孔上,眼睛、鼻子、嘴都精致、小巧、端正。但他的整个神态使你感到勇猛、果决、刚强。他是经过雪山草地磨练出来的,他的两眼却那样纯真洁净。他洗得很起劲,赤红色的两臂的肌腱活跃地弹动着。他沉醉在劳动的快感之中,专心致志,忘了时间。忽然,一股闷人的热气从河面上升起,使他呼吸有点困难。便直起腰,用带泡沫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放眼看时,大吃一惊。原来靛蓝的天空突然黑得像锅底,只见一只苍鹰在飞腾旋卷的乌云里急急打了一个斜歪就无踪无影了,河边的石块发白,马兰花在颤抖,一阵狂飙突然从天而落。
大西北高原有时是温情的,有时也是狂暴的。现在,在你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这险象环生的一幕已经降临眼前。
陈文洪抱起湿衣服,立刻就往岸上跑,刚上岸,就隐隐听到一阵可怕的声音,回身一看,河的上游,山洪像千万垛山崖陡壁直压下来,墨黑的旋流带着无穷的吓人的威力。与此同时,整个天空和地面都变得昏暗沉沉,好像整个天穹突然奥变,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发出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可怖的轰响。延河原来只是一条曲曲小河,而转眼间,大水已经淹没两山之间整个广阔的平川,沿着整个广阔平川,遮天盖地,狂泻而下,两面光秃秃的山夹着一片汪洋汹涌的黑流。
“不好!”
陈文洪站在石头上惊叫了一声。
他在黑色狂流中发现一个白点。
啊!人!
这人卷在惊涛骇浪之中,既看不见挣扎,也听不到呼喊,因为这时一切都为大自然疯狂的叫啸所淹没了,只见那个小白点一会浮到水面上来,一会又淹到水面下去。
是的,是一个人!
陈文洪来不及思索,从岩石上耸身一跃,投入急流。
这时,天塌地陷,山崩石裂,谁碰到它,谁就将毁灭,碎成粉末。但,现在,这一个人,这一个大地之子,在挥动双臂,破浪前进。
陈文洪见人危难时,丝毫没有犹豫,投入狂涛恶浪中搏击向前。
山洪的暴发,使得两旁山上窑洞里的人都出来了,当人们看见汪洋中两个小点随流激荡,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声呼叫,奔走相告。一时间,山坡上站满人,有的就急惶惶奔下山来,拉绳索,抬木板,想方设法进行抢救。所有的眼光都投射在陈文洪身上,当一浪把他吞没,人们一下屏住呼吸,当他又凫出水面,人们跟着一声喟叹。命运,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和千百人的命运牵系在一起。
山洪急剧地怒吼、旋转、奔流,冲击着成群的牛羊、巨大的树木和桥梁、屋顶,横扫而下,势不可当。这种狂暴是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的。正因为如此,两岸的人群焦灼、喊叫,于是所有的心扉打开来,通向一个发亮之点——这就是希望,希望,这是驱使人奋发向上的力量。试问,如果没有它,火、热、生命、阳光,都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陈文洪便是这个亮点,他向黑压压的死神挑战。正在这紧张时刻,忽然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下,水势、风势、雨势,汇成大气流的漩涡,情势更加险恶了。
人群中不断发出喊叫:“游近了!”
“抓到了,抓到了!”
“哎呀!”
“又冲开了。”
“他还在游吗?”
“他还在游。”
“真险呀,这一浪把他打得远远的……”
“他在游,近了——又近了!”
陈文洪这时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悬念或疑虑,也不允许他有什么悬念或疑虑,他要对付的就是一意要吞噬他的恶浪,他只有一个意念,就是从急流中救出那个溺水的人。
终于他揪住了这人的头发,于是,两个人漂浮在一起了。
不管浪涛怎样摇撼,他死死扭住头发,头发长长的,是个女人。
她已失去知觉,不再挣扎,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战栗、在漂流。但,水的浮力,浪的冲力,使她显得不那样沉重,因而使她能够跟着他漂浮。陈文洪,临危不惧,头脑清晰,他知道他不能横断洪流,直截向岸。于是,他趁着水势,一任洪水急速漂流,把他们冲激而下。人们沿岸奔跑、喊叫,有些会水的人已经下到水里,凫着喊着,想助他一臂之力,但怒涛横击,难于接近。当洪水流到很远很远一个转弯的地方,陈文洪利用水势缓慢的大好时机,奋臂划水,他终于被很多扑下水来的人抓住,他和那个被救的人,给人们七手八脚抬上岸来,却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陈文洪慢慢苏醒过来了。人们告诉他,那个女同志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一片红色夕阳照耀在延安四周的山头上。他觉得浑身无力,头晕脑胀。人们要送他,他却谢绝了,只撩河水冲冲身上的污泥,就蹒跚地沿着河岸向上游去寻找他撂在岩石上那堆湿衣服去了。
……
大约十天以后,一个夜晚,陈文洪正在窑洞里读书,一个通讯员给他送来一封信。当时,在延安没有信封,都把信纸叠成狭条而后曲折扭成个阿拉伯4字形。陈文洪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陈队长:我是女生队学员,那天山洪暴发我险些遇难,你把我救上来,发高烧住了五天医院。很想认识你。
白洁
灯盏里一根细细灯捻爆着一星不大的火花,他看着那娟秀清丽的字迹,蓦地想起那天有人落水的事。这事已经轰动了半个延安,而且他就是主角呀!不过,他对此却不加理睬,有人问他,他就悄悄走开。现在,他对这封信很满意,因为信中没有一个感谢的字眼,至于认识,那又有什么必要呢。他只淡淡一笑,就把这封信撂在一边,又重新埋头到书本里去了。在红军队伍里,他属于爱学文化的一类人,在家参加了村苏维埃的扫盲队。十四岁参军就带了一个小本,一截短铅笔头,这是他的珍宝。在茫茫草地上宿营的夜晚,就着朦胧的篝火,他捏着小铅笔头写得手心出汗,往往把头一撂在书本上就睡着了。现在,他,一个工农出身的干部,管理的却是一批知识分子,他深感彼此之间文化水平差距甚大,不易理解,不易引导,就激发了他的好学进取之心。
这孔土窑洞一到下雨天就反潮,泥土的霉湿气和灯盏里羊油的腥膻味混在一起。有一只蟋蟀不知在窑洞里还是在窑洞外吟叫个不停。在一次大会上,一位领导同志说的话特别触动了他:“世界是人创造的,凡是不懂的你去学就懂了。”
收信的那夜,他依然学到不知什么时候,把头伏在书本上睡着了,那灯盏上的火花,也不知是耗干了油,还是给风吹灭了。
西北高原的夜晚,还是十分清凉冷峭的。西北,你这巍巍的黄土高原啊!你这中华民族发祥之地,你是何等雄伟,何等壮美啊!人们站在这里,不论是白天看太阳或晚间看月亮,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儿一切离天穹贴近了。因此,太阳特别热,月亮特别亮。黄土高原气势雄浑,景象苍劲,处处使人想到古老的洪荒时代。那时在这里,从石破天惊、开天辟地、移山倒海的沧桑变迁之中,生长了万物之灵的人,我们的祖先,就在这儿开始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然而,一个伟大民族的灵魂就从这里勃发而起。于是,漫漫几千年过去了。今天,在这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国破家亡的大灾难里,历史好像做了精心的选择,西北高原这片土地,又一次发出呼啸,拔地而起,曾经创造过一个世界的地方,再来创造一个世界。你站在高山之巅,四处隙望,你会觉得这儿穷山恶水,寂寞荒凉。可是,你放开脚步吧,你追寻着高亢而又苍凉的“顺天游”的歌声走吧!歌声飞过曲曲山巅百道湾,飞过一川碎石大如斗,你会发现土地如此肥沃,森林如此茂密。山梁上一个牧羊人,披着一块老羊皮,提着一根牧羊铲,就是他,一面慢悠悠走着,一面引吭高歌。……天苍苍,野茫茫,好像自从我们祖先沿着黄河走向中原以后,这里便空自留下了无人问津的宝库。可是,这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的高原,它的心脏却永远不息地跳跃。中国劳动人民的儿子,举着红旗到这里来了,当血雨腥风的民族的大灾难、大痛苦、大悲剧来临的时候,透过浓云密雾,牧羊人高亢而嘹亮的歌声,变成千千万万人的呐喊,唤醒千千万万沉睡的心灵。谁能说在悲痛中没有欢乐,又有谁能说在欢乐中没有悲痛。正是在悲痛与欢乐的交错中,陈文洪,这个江西来的红小鬼,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展翅的雄鹰了。
事情并不像陈文洪想的那样单纯、简单。自从陈文洪收到白洁那封来信以后,有一个女同志的影子常常在他身旁出现:在操场头,在课堂边,在延安城铺石板的街道上,在凤凰山头新华书店里,经常有一个影子轻悄地出现。那是一个青春洋溢的人所处的青春洋溢的年代啊!一个微笑,一瞥眼波,都会引起心潮里的涟漪荡漾。可是,陈文洪一直没有觉察。因为好胜心占据了他。在火线上要做个出色的战士,在学校里要做个出色的队长,他把全部精力都沉浸在事业中了。可是,一个星期六晚晌,他和全队学员去参加一个灯火辉煌的晚会。一个女同志站在台上,燃烧的松明透过缭绕的黑烟照明了她。她却完全沉醉在乐声中,那优美动听的小提琴的旋律,从她柔软的手指流沁整个会场。会场里,那么多人一下变得如此安静,似乎所有人的心都和乐声溶合起来了,像一股清清的风,一缕淡淡的云,在回环悠扬。一种柔和的、和谐的美,净化了人们,震颤了人们的灵魂,使人不能不为凄婉而哀伤,为昂扬而振奋。忘了,忘了,就这样,忘了一切,忘了自我,它忽然升上太空,忽然旋落平野,而后,余音袅袅,像一根游丝,若断若续,轻微、轻微地飞向无限的深、无限的远。小提琴的琴弦终于静止下来,可是会场上的人还停滞在凝静中,然后一下如大梦方醒,一阵掌声跟着一阵叫喊:
“白洁!——再来一个!”
“白洁!——再来一个!”
陈文洪恍然大悟,啊,原来她就是白洁!也许由于那乐声的陶醉吧!他对她立刻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好感。
白洁没有答应大家要求,似乎羞怯地要退下台去。这时,坐在前排的陈文洪也和大家一起喊叫起来。就在这一刹那,白洁和陈文洪两人的眼光相聚在一起了,她看见了他,他看见了她。
那夜,月光如水。当晚会散会时,人们从空气混浊而热闹的大礼堂里涌出来,特别感到这个山城的夜气如此清凉、甘美。从看不见的远处,传来延水潺潺流响。当人们纷纷沓沓踏着月光向前走时,白洁的身影轻悄地出现在陈文洪身旁,她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十分勇敢地主动同他握手。他第一次握年轻女人的手,心中有点颤悸。这手是那样纤细、柔软,但她的语言像火一样热烈:“陈队长!我们总算认识了。”
是的,他和她认识了,不但认识了,而且渐渐相爱了。
爱情是最宽厚的,也是最仁慈的。
可是,人世间给予陈文洪的爱是太少太少了。他这个江西伢子,三兄弟一道参军时他才十四岁。后来,一个哥哥在广昌战斗中献身了;一个哥哥永埋在古老的苍凉的茫茫草地之中了。可是,他没有哭过。也许正是这些悲怆与惨遇铸成他的性格。他平时沉默寡言,战时又猛又狠,人们都管他叫“辣子连长”。这不仅仅由于他每餐饭没有辣椒就吃不下去,更重要是由于他对人、对事、对一切,都有一股火辣辣的劲头儿。感情这根弦,在这个由苦难陶冶,由战火磨炼的灵魂中,似乎从来没有一根手指去挑拨过。其实,那时,他何尝没有爱,只不过爱含在恨里,心中燃烧的是冰冷的火焰。而现在,当两颗心融合之后,他心里燃烧的是温暖的火焰了。一个落雪的夜晚,他送她回女生队宿舍去,临别,她依依不舍地把他冰冷的两手紧紧抓起,贴在她的两颊上。他立刻感到一阵温暖、火热,美美地渗透入心泉。她责备他:“这样大雪天也不穿大衣?”
他笑了笑说:“我已经习惯了。”
她十分深情地说:“你只知道你,你就不想到我……”
她的声音竟呜咽起来,他一下着了慌,连声说:“我穿!”
“一定得穿。”说着,她把自己脖颈上围的一条毛线围巾取下来,亲手给他围上。他待要谦让,她向他投来一道“命令”的眼光。
这是何等温馨的爱啊!分手之后,他怎样也不想回自己的窑洞,他一个人坐在延河边一块岩石上,一任凛冽的寒风把雪花撒得满身满脸。他的脸颊,从那轻软的、毛茸茸的围巾上,感到天地间都没有的温暖,他第一次落了眼泪。当他发现一点湿湿的东西流下腮帮,他恐慌了,他连忙去揩,却又止住没有去揩。啊!这就是深深的爱啊!这个踏遍荆棘的人,头一遭懂得了幸福;这个坚硬如铁的人,头一遭受到爱怜。这正说明,在他们之间,爱得多么纯真,爱得多么圣洁。他们之间的爱,像是夏日清晨的湖水,清洁、晶莹、透明;一旦太阳一露脸,它就将湖面反衬出无穷无尽青春璀璨的光华,是的,爱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呀!
陈文洪不再是过去的陈文洪了。
白洁不再是过去的白洁了。
有一次,陈文洪问她:“你是一个爱好艺术的人,你为什么找我这样一个工农分子?”
她痴痴地望了他一阵,然后慢悠悠地说:“我从小过着富裕的生活,可是我厌恶那种生活,我的心是那样孤独啊!我觉得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羡慕你,你是真正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