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快来给娘搭把手!”
金生跑出屋子,看着娘亲老远推着一辆牛车,正吃力地往家里的方向走着,那牛车上还装着一个硕大的麻袋。
他赶忙奔过去,接过娘亲的手,问道:“娘,这一大早的您上哪儿去了,这车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金生娘赶了长长一路,早累得气喘吁吁,火辣的太阳晒得她额上都滴下豆大的汗珠来,一边擦一边左顾右盼,凑在儿子的耳畔低声道:“回去再说。”
这牛车还挺沉,系着绳扣的麻袋时不时地还会动两下,金生心道,难不成娘亲是到了集市买了一头猪回来?
不应该啊,这才刚打过了仗,西苑国民生凋敝,猪肉银价飞涨,就娘亲这样门儿精的人,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买一头猪回来啊!
金家大妹金玉适才正在厨房里煮着米糊,那小妹子福儿一早起来便嚷着饿,她才到厨房起火下灶,那边厢便听到了娘亲那破锣嗓子的喊声。
“福儿,等会儿啊。”金玉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踏着大步儿也跑了出来。
福儿是个爱凑热闹的,听见娘亲的声音,也屁颠屁颠跟在大姐身后一齐奔了出来。
一家四口人围着那蠕动的麻袋瞧着,金生娘亲一脸得意的模样,倒是金生和金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福儿是个胆大的,瞧着麻袋还在动着,就大胆上前,伸了一根指头戳了一戳,它却突然停下不动了。
金玉好奇,拉过娘亲问:“娘,这麻袋里是什么东西?”
金生娘亲指着金生道:“你把它扛屋里头去,咱们到里头去说。”
这麻袋说沉不沉,说轻也不轻,只是金生扛起它的时候,心里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这麻袋里仿佛透出些许的香气,淡淡的,却是清香扑鼻,惹得他心窝窝禁不住抖抖颤了一下。
金生娘将屋门关好了,说道:“哎哟,你们懂啥,这可是天上掉给我们金家的宝贝啊!”
她挽起了袖子,拉过金生道:“孩儿,去将那绳子解了。”
金生被她神秘兮兮的弄得越发迷糊,不过他素来孝顺,便依言走过去,解开了绳结。
这里面哪是什么“东西”?!金生被吓得向后退了一大步。
金玉也吓得捂起了嘴,指着那麻袋里面抱膝坐着的污面小人道:“娘啊,这……这怎么是个大活人啊?!”
“瞎瞎瞎,你们吵嚷个什么劲?”金生娘围着那坐在地上的人儿走了一圈,抚掌笑道,“这是我今儿在望坡捡回来的,这姑娘痴痴呆呆,问她三句,连一句答话也没有,瞧这身子骨却是个极好的,骨盆大,好生养,孩儿啊,你可算是有福了!”
金生娘咪咪笑着对儿子说道,金生不由大窘,连话都说得结巴起来:“娘……娘……您是在说什么呀?”
“在说给你娶娘子的事啊。”金生娘喜上眉梢的,这事反正她也是想了好久了,便说,“咱们金家自你太太太爷爷起就是一脉单传,到了你这一辈上也只你一个男儿郎,阿玉、阿福那都是女孩儿,娘可不盼着别的,就盼着你呀能赶紧娶一房媳妇儿,开枝散叶!”
娶妻的事情,从前金生娘也老是放在嘴边唠叨,但不过每一回也不过是说说罢了。要娶个媳妇儿毕竟要花不少的银两,这福缘村里的规矩,光是定金聘礼也得要二十两,他们不过是个普通农户,这么一笔银子又哪里负担得起?
可是却不曾想,今儿个金生娘亲却真弄了个“娘子”回来。金玉瞅了瞅这地上的小娘子,咯咯笑道,“可难怪了娘说这是天上掉下的宝贝,哥,我瞧这是好事儿,这老天白让你捡了个媳妇儿,给我和福儿白添了个嫂子。”她想着后面厨房里也煮着米糊,笑着推搡了自己大哥一把,又赶忙着往灶上去了。
金生被妹妹调侃一番,一张脸涨得通红,这随随便便捡了个姑娘就说是给自己的媳妇儿,无论如何,金生可仍是有些接受不了。他猛一跺脚想要出去。
“回来!”金生娘吆喝了一嗓子,他到底不敢违拗老母,回过头对着娘气道,“娘,您……您这也太胡来了,娶媳妇儿的事哪有就这么草率的?”
“胡来?儿啊,你倒说说这天大的便宜不占,你要娘上哪儿凑二十两银子给你讨媳妇儿去?这连年打仗的,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儿啊,你不会真让咱老金家断了香火吧,要真是这样,你要娘亲将来到了地下,可怎么跟金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一说起这个,金生娘亲又是一阵哭天抢地。
他到底是个孝子,垂下了头不知是该安慰娘亲,还是劝她的好。
只是瞧着那地上坐着的姑娘,仍是一动也不动,仿佛刚才他们在说的这些话,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倒是福儿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个满头满脸尽是污垢的女子。
他叹了口气问:“娘,这姑娘……刚才您说是从望坡捡来的?”
“那可不是。”金生娘笑道,“不是说那儿打了一场仗么,我想着这士兵身上总会有些值钱的东西,趁着刚起日头,我就推了牛车想过去瞧瞧的。谁可想到呢,这死人堆里还有这么个活人儿,看起来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儿啊,娘知道你觉得就这么讨个媳妇儿心里上不乐意,这姑娘反正是个痴傻的,你只要给她个名分,和她生个儿子出来就行了。别的事,你就甭管了。”
金生一跺脚,背起地上的姑娘就往外冲去:“娘,你这叫做的什么事儿?万一她要还有亲人寻她呢?我这就把她送回望坡上去!”
他步子又大又快,金生娘根本就追不上,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气道:“你这臭小子,给我站住!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啊。你……你……”叫也没用,金生早就一溜烟跑远了。
望坡离福缘村大约三里地远,金生身子强壮,腿脚也快,没多久就背着那姑娘到了这山坡附近。
秋风已带起了寒意,凛凛吹着金生的脸,身上的姑娘也似乎感到了寒意,将脸往下埋了埋。
有人在打扫战场,西苑国的,花朝国的,那些死去的士兵,就如同一件件废弃的物品一般,被扔回了各自的地方。
金生将她放了下来,两人蹲在树林子后面。
他问:“你是西苑国的人?”
姑娘摇了摇头。
“那你是花朝国的人?”
她仍是摇了摇头。
金生娘不是说了么,这姑娘痴痴傻傻的,她弄不清自己是哪国人,金生倒也不敢贸然就将她送出去。
原本,她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同他就一点关系都没有。
既然她是从望坡捡回来的,那他就仍将她放回望坡。
金生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那一脸污泥的姑娘抬起了头,看着他。
那是一双乌黑而有灵气的大眼眸,她看着金生,拽了拽他的衣角,喉咙里挤出了沙哑的两个字:“别走。”
对上了这双眸子,金生心里不由慌了一慌,脚步也顿住了。
她又说了一句:“你别走。”
到最后,金生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他终于还是没将这姑娘扔在了一片废墟的望坡上。
他背起了她,摇头叹了口气,往回走去。
那姑娘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那淡淡的花香仍是缕缕不绝地传到了他的鼻中。
走过一条小溪的时候,那姑娘突然指了指潺潺而过的溪流,轻声说:“水。”
她大概是渴了,金生将她放了下来,拿了一片大叶子盛了一捧水给她,她饮了一口又一口。有了水的滋润,她整个人也舒服了许多,沾着黑泥的脸上竟绽出了一丝笑来。
金生见她实在太脏,便将她拉到溪边说:“你把脸洗洗吧,这样瞧起来实在不成个样子。”
她仿佛没听懂一般,眨着眼疑惑地看看他。
金生便动手在自己脸上做了个洗脸的动作,她仍是动也不动,抱着双膝只是看着金生傻笑。
他无奈,只好自己动手,衣袖沾了些水,伸到她的脸上,将那脸上的污泥一点一点地擦去。
渐渐擦出来的皮肉非常细嫩,一点一点,污泥不见了,这脸也大概能看出个样子来了。
没想到这黑泥之下竟藏着这么一张清新秀丽的面庞,金生有些怔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还有人能长得这般好看,她牵起唇角,朝金生笑了一笑,又伸出了手来。那手上也满是黑泥,她的意思大概是要金生继续帮她擦吧。
那手白皙纤嫩宛若柔夷,金生不敢直视,帮她擦着,目光却是侧着的。
这一下,他比刚才听娘说给他捡了个娘子的时候更加慌了。
心怦怦跳着,却说不上个缘由来。
好半天,才替她擦洗干净。
虽然她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可就这一副容颜,不管身上穿的是什么破衣烂衫也难掩盖。
休息了一阵,金生将她背在身上,继续往家走去。
脚步不停,心中却是忐忑不已,也不知道捡回的这个姑娘究竟是福是祸。
她显然开始有些信任金生,伏在金生背上的时候,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手臂碰到了他的脖颈,金生不自禁的红了红脸,咳了咳嗓子问:“你叫什么?往后总该给你起个名儿,总不能你啊你啊这样喊吧。”
一路秋风飒飒,衬得这山林格外安静。
许久,金生听到背上的姑娘轻轻拙拙地说道:“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