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作霖到了保定,曹、吴盛大欢迎,当晚在曹锟的经略使署,大排酒筵,即席议事。张作霖坐在首席,放眼一看,心想曹、吴两个还真有两手哩,与席嘉宾,可不是13省的代表全到了。
席间,惟独吴佩孚一个,放言高论,慷慨陈词,一迭声的内忧外患,都是安福祸国,小徐擅专!当时,张作霖觉得这人一副正经面孔,满口仁义道德,未免有点锋芒太露,目中无人。他对吴佩孚的印象,大为不佳,趁他正侃侃而谈,偏生打个岔,侧过脸去问曹三:
“三爷,咱只问你一句,边防军人数比你多,兵器比你好。这个仗,你能打吗?”
曹锟望吴佩孚一眼,方始断然地答道:
“能打!”
“你有把握?”
傻呵呵地笑着,曹三爷眼睛望着吴佩孚说:
“子玉说有把握,那就是有把握了。”
“吴师长,你请坐下,”张作霖向愣站在那儿的吴佩孚打个招呼,等吴佩孚话没说完便坐下了,他才又跟曹锟说:“既有把握,那就得打。咱们这会儿别讲大道理,先商议该开什么条件。”
大伙儿一商议,条件越开越多,四条变成了六七八九条:(一)挽留靳云鹏;(二)撤换内阁中安福系的三要角:财政李思浩,交通曾毓隽,司法朱深;(三)撤换南北议和总代表王揖唐;(四)湘事由和会解决;(五)和会不能解决的事,另开国民大会,提付公论;(六)边防军、南方军队及各省防军全面裁减;(七)罢黜徐树铮;(八)取消中日军事协定。提到了第八条的时候,张作霖骤然想起,辫帅张勋自从复辟失败,将段祺瑞恨得入骨,多时来都在联络各方,鼓吹倒段,又曾再三嘱托自己,设法开复原官。何不趁此机会,也列为条件之一呢?当时,他一开口,大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并无异议,于是又加上这个专为张勋而设的第九条。
明知道这些条件是老段断乎不肯答应的。次日早晨,奉直两军的主帅,张作霖、曹锟,还有吴佩孚。便共进早点,即席决定了作战方针。再由张作霖回京,将调人的这一出戏唱完。
果然,回到北京,老段看了条件,勃然大怒,他顿时表示决裂,扬言不惜付之一战。张作霖便“准备”撒手不管,即日出关,徐世昌又拉住了他,多住几日,作最后的斡旋。七月一日,张作霖再三要走,徐世昌明知大战爆发在即,他得回去调兵遣将,于是欢送如仪。
直皖大战,一触即发,北京好戏连台,看得人眼花缭乱,老段十万火急,把徐树铮从库伦召回,积极部署军事。七月二日,徐世昌和靳云鹏接席密谈,为了免得大战期间靳云鹏在台上左右为难,由大总统批准他免职,阁揆仍由萨镇冰兼代。三日,报上出现使老段、小徐大吃一惊的消息,曹锟、张作霖、李纯三督联衔发表通电,宣布徐树铮的六大罪状:祸国殃民、卖国媚外、把持政柄、破坏统一、以下弑上、以奴欺主。直到这时段祺瑞方始恍然大悟:
“张雨亭分明是跟曹、吴沆瀣一气,通谋倒皖,堪恨自家瞎了眼,还把他当做调人看待!”
一怒之下,催促徐树铮赶快用兵,徐树铮集中人马,决以定国军的名义出阵,尊段祺瑞任总司令,自任参谋长,大兵分为四路:第一路曲同丰,策前敌总司令,率边防军第一师。第二路陈文运,以他的边防军第二师为主。第三路第九师魏宗瀚,配合第十三师李进才,因为李进才和徐世昌有关系,徐树铮打算备而不用。第四路第十五师刘询,也由于十五师原系冯国璋的卫队师,被刘询拖向皖系怀抱,各级军官,大半亲直仇皖,徐树铮也不敢派它打头阵。四路大军之外,又派段芝贵为京师戒严总司令,麾下只有第九师拨出来的一个团,还有一个混成旅。徐树铮拨拨算盘,可用之兵,一共是37000名。
人马分拨已定,当日便在团河段氏总部召集紧急会议,分配任务,并且募集军饷,皖系的文武要角,一概到齐。段祺瑞为了强调“大安徽主义”、“北洋正统”,特地请来淮军宿将姜桂题列席。姜桂题这老头儿当年82岁了,他曾追随李鸿章征太平军和捻匪,袁世凯小站练兵,带兵官的资望官秩数他最高,连袁世凯都得尊称他一声“翼长”或“分统”,这是北洋新军中仅次于“总统”袁世凯的长官。
当时,82岁的姜老头儿,听段祺瑞说完了对直系用兵的开场白,他以长者的姿态,劝段祺瑞道:
“吴佩孚年纪轻,不懂事,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教他赔个不是好了。何至于劳动国家的军队,对内开起仗来,让老百姓受罪。”
段祺瑞不曾想到这位“从长矛子杀到机关炮”的“老帅”,不但不捧场,反而当众给他一顿教训,因而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可是,姜桂题还不放过他,老头儿犹在追诘:
“芝泉,你真要打吴佩孚吗?”
段祺瑞一肚子没好气,悻悻地答道:
“真要打!”
姜桂题一声冷笑,再问:
“你打得过他吗?”
“打得过!”
倚老卖老,姜桂题便冷讽热嘲地挖苦起老段来:
“这年头的小孩子,可比我们老一辈的厉害得多啦!芝泉,你不是时常在说:中华民国是你首创的吗?你打胜了吴佩孚,中华民国还可以靠你,万一你败了呢,你叫中华民国靠谁呀?”
段祺瑞难以忍耐,几乎就要发作,可是,姜桂题突然面孔一板,扭转头去盯望着徐树铮,开口便骂:
“什么坏事,都给你这个小把戏闹出来了!”
徐树铮不敢言语,段祺瑞却聊以解嘲地说道:
“不管怎样,又铮(徐树铮的号)总是帮着我的。”
一语双关,冒犯了老将,姜桂题勃然色变,站起身来便道:
“那你把我请来做什么?”
语罢,拂袖而去,段祺瑞要表现他的尊老敬贤,还不敢不把老帅送到大门外。
请一位北洋耆宿来帮腔,反而自讨一场没趣,段祺瑞重回厅上,继续开会,先由小徐宣布作战计划,当然不会有任何人表示异议。接下来,便请在座的安福巨子分担筹募军饷,安福“大好佬”,一向最肥,这时都晓得皖直一战关系自己的政治前途,身家性命,因此一个个地移公作私,踊跃输将,开出来的数字大得惊人。财长李思浩、交长曾毓隽负责1000万,京绥铁路局长丁士源1000万,外长陆征祥800万,司法总长朱深500万,财政次长张弧400万,前国务总理汪大燮100万、浙江盐运使蒋邦彦300万,山东教育厅长袁荣叟80万,李盛铎、田应璜各200万,以上这十个人便代筹了五六千万元之谱,一概交给徐参谋长备用。
安福巨子哪来这许多钱捐献?举一例以明之,丁士源的1000万元便自京绥铁路局提出,后来事泄,他乃乘路局查道车,以察看铁道为名,逃得不知去向。
徐树铮正在段祺瑞的“上将军府”收取军饷,调兵遣将,忙得不亦乐乎。七月四日,徐世昌下令裁撤边防军总司令,开去筹边使,改任徐树铮为尽释兵权的远威将军。徐树铮闻讯,怒发冲冠,他向段祺瑞大发牢骚,段祺瑞也是至表忿懑,愤愤然地去找徐世昌,一见面便质问:罢黜小徐,究竟是谁的意思?是不是你大总统在给曹锟、吴佩孚牵着鼻子走?
图穷匕见,两阵已圆,徐世昌认为无须乎再保留什么秘密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段祺瑞说:
“不,这回倒是张雨亭(作霖)的主张。”
张雨亭有此主张?段祺瑞不禁又是一惊。徐世昌看出他的慌张,一声冷笑道:
“芝泉如果不信,我有件公事让你看看。”
段祺瑞将那份公事接过来,一看之下,不禁呆了。那果然是张作霖给大总统的一份密告。指出徐树铮获悉张作霖应召晋京,担任调人,立从库伦致电北京。派他的代表去与张作霖谈条件,只要雨帅肯于阴助皖系,他愿献巨金为寿,并且拥张雨帅为副总统,张雨亭听后将脸孔一板,说道:
“你去转告又铮,叫他先把挪用奉军的饷款,给我结算清楚了再谈。”
一计不成,徐树铮又遣密使怂恿日本关东军,设法阻止奉军入关,另一方面,更派安福系姚家将中的姚步瀛,辇重金贿买东北胡匪,叫他扰乱东清铁路一带的治安,袭击奉军根据地,百计牵制奉军。不料事机不密,被奉方捕获,于是,张作霖气冲斗牛,一个电报打给徐世昌,呈明小徐种种阴谋,请他立将小徐罢黜。
证据确凿,段祺瑞无话可说,当时,顾左右而言他,站起来怒冲冲地来了一段题外之谈:
“看来大总统是要宠任曹、吴到底了,该宠谁任谁,那是大总统的权,只要大总统将来不要后悔!”
言讫,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地离去。
段祺瑞把会见经过都跟徐树铮说了,徐树铮听后咬牙切齿,誓必报复。他剑及履及,说声风,便是雨,当下便喝令副官,点一排卫队,荷枪实弹,跟他同去大总统府,找徐大总统“算账”。
“大总统府”的卫队,原是边防军第十三师的一个团,如今眼见徐总司令带了枪兵来,惟有立正敬礼放行,于是徐树铮一直冲到徐世昌的跟前,逼着惊慌失措的徐世昌,下了一道命令:
“吴佩孚免去第三师师长职务,所部交由陆军部接管。曹锟应予革职留任。”
扬眉吐气地得了这道命令回去,依徐树铮的意思,即日发表,立刻开火。然而段祺瑞在大战前夕,忽又有点惊疑不定,踌躇难决,他命人再召几位安福系的核心人物来,作最后的商议。于是,在此一秘密会议中,被老段方派充定国军总参议的湖南败将傅良佐,当众涕泪纵横,力陈皖军决非直军之敌,双方果真打了起来,定国军必败无疑。傅良佐说到激切处,不禁声泪俱下,使段祺瑞益更犹疑,和欤战欤?着实难以委决。便在这最后决定的分际,段祺瑞的弄儿,向有“小滑头”之称的交通总长、安福会计曾毓隽,他任交长不过一年,亏空已达两三千万,有人说他是半济安福,半饱私囊,因此他是比徐树铮尤为积极的主战派,听傅良佐说得那么颓废悲观,曾毓隽声声冷笑,他站了起来说道:
“天下太平,人人都好,谁愿意打仗来着?只不过,现在光是交通部,不能报销的账目,就已经有了两千多万。不打仗,事事都得依着曹锟、吴佩孚的办,人家早就指明要撤换咱们了,到那时候,得办移交。请问,咱们亏空的钱,是督办(指段祺瑞,当时还挂着参战督办的衔)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自己敷衍过去?”
曾毓隽把心中的话,说得痛快明白,斯语一出,举座哑口无言。直皖之战这一仗,便只为了安福系红人的报销问题,也是非打不可。
要打仗,得找借口,要找借口,得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直皖之役,段祺瑞发表了一篇好文章,时人都以为出自萧县秀才徐树铮之手,其实是安福健将办报乌泽声的得意之作:
“曹锟、吴佩孚、曹镆(曹锟的七弟,斯时在当混成旅长,驻防杨村)等,目无政府,兵胁元首,本上将军业于本月八日,据实揭劾,请令拿办,罪证确凿,诚属死有余辜!九日奉大总统令,曹锟褫职留任,以观后效。吴佩孚褫职夺官,交部拿办!令下以后,院部又迭电促其撤兵,在政府法外施仁,宽予优容,曹锟等应如何洗心悔罪,自赎末路?不意令电煌煌,该曹锟等不惟置若罔闻,且更分头派兵北进……本上将军束发从戎,与国同一其休戚,为国家统兵大员,义难坐视,今经呈明大总统……编为定国军,由祺瑞躬亲统率,护卫京归,分路进剿,以安政府而保邦交,锄奸凶而定国是!……”
与徐树铮调兵遣将的同时,保定方面,曹、吴积极备战,如曹锟和段祺瑞之有徐树铮一样,但以统帅自居,打仗的事,全由吴佩孚去管。
直军在保定举行军事会议,曹锟宣称直军任务,在于讨段讨徐,为国家驱除卖国贼,因此称为讨逆军,由曹锟任总司令,吴佩孚为前敌总司令,王承斌副之。在前敌总司令指挥之下,讨逆军兵分三路,东路自杨村进攻,由曹锟任总指挥,中、西两路的总指挥,均由吴佩孚兼任。当时,吴佩孚发号施令,他说:
“请仲帅即日便回天津,担任东路的指挥之责。讨逆这一仗,最要紧的是“师直为壮”,我们站得住道理,便占了一半以上的胜算。逆贼的队伍都是北洋弟兄,他们的心理和我们相同,必不肯替徐又铮拼命!”吴佩孚将敌方的部署向大伙儿说明以后,紧接着又道:“光看徐又铮跟段香岩(芝贵)的布置,就可以看出他们漏洞百出,第一师是新兵,从来没经过战火,军心必怯。我已经接获侦探的报告:徐又铮派一名李委员发子弹到第一师的时候,士兵们便纷纷发问:队伍开到哪里,究竟跟谁作战?那个姓李的居然支吾其词,不肯明说,可见得他是受过命令,不许透露是跟咱们久经阵仗的第三师打。还有,第一师的中下级军官,全是保定军校毕业不久的学生,大帅在保定对他们很优待,他们晓得了是跟咱们开干,当场就有不少人表示挺不情愿,所以我认为敌方正面的队伍,以第九师居中,一、三两师分列左右,而用第十五师作后卫,四路里面便有左、后两路大有问题。”
吴佩孚的一番分析,说得在座的高级军官,人人眉飞色舞,兴奋得意,于是,曹锟也即席插嘴说:
“是呀,保定军校这些年来的学生,我对他们着实费了不少的心咧。旁的不说,光是每个礼拜天放假,我怕学生们没地散心,总是先让戏园子留好座位,当天的戏码子,头三两天使人送去他们那儿贴起。”
吴佩孚笑笑,又道:
“就是说了,所以我觉得敌军虽然多我一倍,却并不足惧,这一仗的重点在于解决魏宗瀚的第九师,那是小徐边防军的主力。再则,团河方面有两门重炮,口径二十五生的,一颗炮弹重两百磅,射程足够二十里,炸射面积有二百平方米突。我打听了这两门炮是日本东京帝国兵工厂名手的杰作,钢口是八幡钢厅炼的,前不久才在第二次卖国军械借款里拨来,威力确实不小。因此,咱们中路这一支军,倒是相当吃重,我决定先领着子衡(张福来)的第六旅和萧珩珊(耀南)的第三混成旅,打这个冲锋。”
人马分拨已定,曹锟翌日便去了天津。他的七弟曹镆,率一个混成旅,驻防杨村,那便是东路的前线。吴佩孚送走了曹锟,随即登程北上,到中路第一线长辛店领军发动攻势。行前,他发了一道密令,电饬驻防洛阳的第五旅旅长董政国,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即将边防军驻洛阳的西北军第一、第四两个混成旅,加以包围缴械。
为使“师直为壮”,一正天下视听,吴佩孚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一口气发表了四篇通电:出师讨贼,宣布段、徐罪状和两度告西北军、边防军书。这些文章,铿铿锵锵,掷地有声,尤以“宣布段徐罪状”一篇,等于给“包揽政权,把持朝政”的安福系,算了一笔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