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段的处境,非常狼狈,段祺瑞此刻仅存的武器,只剩了徐树铮一手组成的新国会,亦即所谓的“安福国会”。旧国会是段祺瑞解散的,新国会则专为民国七年九月的总统改选而产生。徐树铮利用“包办政党”大大有名的安徽合肥人王揖唐,先成立安福俱乐部于北京安福胡同,然后从他代领的奉军军饷550万元中,挪用300万,派人分赴各省,以威胁利诱的手段,选出所谓的“安福议员”,组成“安福国会”。当安福俱乐部成立之日,即曾有人赠之以联曰:
安者危之基,
福兮祸所倚。
皖直之争,冯国璋由于吴佩孚的忠心耿耿,全力支持,终使段、徐临阵失机,赔了洋钱且折兵,“武力统一”,又成了南柯一梦。不听号令的吴佩孚,痛恨段祺瑞、徐树铮卖国,频频成立亲日借款,又与日本签订了“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八月二十一日,他在衡阳发表了一通举国人士为之喝彩的通电,呼吁国内息争御侮,希望文官不贪污卖国,武将不争夺地盘,他自己则公开提出四大自律声明:今生今世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交外国人,不举外债!
此一通电发表,不但揭开皖系军阀的虚伪面具,而且,使六月五日在广州成立的军政府政务院威胁全部解除,声势为之一壮。六月三十日,政务院主席岑春煊便打电报给吴佩孚,表示绝对赞成他促进和平的主张。
军事方面,变生肘腋,一败涂地,段祺瑞和徐树铮极不甘心,为了作最后的挣扎,并且对冯国璋施以报复,他们原想利用可以一手操纵的“安福国会”,选段祺瑞当总统,张作霖任副总统。但是张作霖临时“查”出了徐树铮代他领的奉军军费550万元,用在奉军的只有180余万元,当下不由大怒,下条子撤了他“奉军副司令”的差,同时扬言非跟小徐算账不可。这“意外”之举使段祺瑞大为震惊,他立命徐树铮前往谢罪,承认在短时期里归还挪用的巨款。
有此意外,段、张合作之局无法进行谈判,冯国璋则把握机会,制造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通电战。以前线将领吴佩孚当先锋,他自己上演大轴子好戏,民国七年八月,吴佩孚一再地通电主和,那洋洋洒洒,理直气壮的文章,传诵遐迩,无异揭发段、徐的罪状,其中名句,如:“戍防湘南,为期半载,罢战言和,南北一家,对外不能争主权,对内宁忍设防线”,家喻户晓,有口皆碑,骂得段、徐三尸暴跳,五内如焚,却拿他毫无办法。九月四日大选之期已近,冯国璋粉墨登场,通电全国,说明段主战而他主和的经过,将国民痛忌的战罪往段祺瑞身上一推,叫各议员拿点良心出来,公举一“德望兼备,足以复和平统一,以副约法精神之所在”者,担任中华民国第六任大总统。
吴佩孚专揭段祺瑞的疮疤,冯国璋则暴露他的狰狞面目。段祺瑞腹背受敌,自知难容国人的公论,于是,他宣称与冯国璋同时下野,改弦易辙,另行部署。他指示安福俱乐部,选举徐世昌为第六任大总统。
袁世凯的老朋友,老搭档,跟北洋直皖两系关系密切的徐东海(世昌),当年64岁了,息影津门,历时数年,民国七年九月四日,突然朵云天降,当选了大总统。他心中虽然异常振奋,但是军阀干政的恶例早已开了,黎元洪当年的进退维谷便是榜样,冯国璋有兵有钱,依旧被段祺瑞搅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他这个一无凭恃的大总统怎么当?确实大有问题。因此,起先他犹疑徘徊,自鸣谦让,迟迟地不肯入京,后来禁不住冯国璋、段祺瑞一再促驾,全国18行省除了广东岑春煊等,几乎一致表示拥护。于是,他亮出“息事宁人”“和平止战”的政见,十月十日上午十时,就了第六届大总统的职。
徐世昌上台,段祺瑞和冯国璋退居幕后,表面上看来,在国人恶战的心理下,直皖之争已告终止,实际则暗潮起伏,双方都在暗中积极部署。段祺瑞运用他的安福俱乐部,想以“太上政府”自居,他保留“参战督办”的名义,仍然大举外债,叫徐树铮编练“边防军”,冯国璋则竭力巩固长江各督军的权位,并且尽量拉拢徐世昌——徐世昌不愿做段祺瑞的傀儡,他跟皖系越来越疏远,与直系则一个劲儿拉近乎。
以破竹之势底定三湘的是吴佩孚,勒兵衡阳倡呼息争御侮的也是吴佩孚。吴佩孚挂“孚威将军”的头衔,带北洋第三师一支部队,但是他却由于有为有守,颂声载道,“言人所皆欲言”,“谏人所不敢谏”,处处以全国民意为先,遂而使他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国家有事,吴佩孚的一纸通电,其主张必定风行全国,其意见不能不受北政府重视。这在民国史上来说,确为一大奇迹。
譬如,徐世昌民国七年十月十日就职,吴佩孚旋即发表举行南北和议的主张,十月二十二日,广东军政府宣布休战,二十四日,徐世昌也下令尊重和平意见。十二月十八日,北京举行“全国和平联合会”,吴佩孚通电极力促成,于是,广东军政府政务总裁岑春煊,竟然直接打电报给“徐菊人先生”,建议双方派定全权代表,在上海租界举行和议,而徐大总统接电以后,也立即复电表示欣然同意。一时,全国各地都充满了光明希望,内战威胁,廓扫一空。
徐世昌先委派冯国璋的外甥,直系大将、江苏督军李纯为北方和议主持人,和议磋商从民国八年元月开始,一直进行到二月,方始在上海正式开会,但是才开了几次会议,又告中止。那是因为南北双方停战已久,和议已不太令人重视,而当时又有一个新的外交刺激传来国内,使怒潮澎湃般的民族觉醒运动,从此展开。
民国六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我国原曾参加协约国方面,宣告对德奥开战。七年十一月大战结束,八年一月举行巴黎和会,我国派代表团前往参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作为战胜国的中国,竟由巴黎和会擅作主张,允许由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种种权利,消息传来,举国大哗,吴佩孚这位山东老乡,益为愤慨,他顿即发出通电,痛斥巴黎和会的荒谬决议,并且明白揭露,此一国耻事件的来由,是段祺瑞和日本人所签订的卖国条件有以致之,所以,他主张取消段祺瑞承诺了的中日密约,有以正本清源、彻底解决。
接下来,五月四日,愤怒的北京学生,群起反对北政府的对日外交政策,游行示威,殴击签订卖国条约的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风潮扩大,酿成罢工、罢课、罢市的全国性的运动。
朝野人士的目光转移到外交方面,南北和议渐行搁浅,但是吴佩孚却深感和议不成,终将影响抗御外侮的国防大计。六月二十五日,他又跟桂军总司令谭浩明、湘军谭延闿、赵恒惕等,以醍醐灌顶之势,再发通电,力陈外侮日亟,和议亟应早日订定。他的通电发出两日后,北京的各人民团体便派遣代表,求见徐世昌,呈递请愿书,提出三项要求:(一)山东问题不保留,中国决不签字于和约。(二)废除高徐、顺济两路草约。(三)立即恢复南北和会。这三项要求可谓无一不是吴佩孚的主张。徐世昌接见过了诸代表,退而语人:
“吴子玉一言一行,可以动天下之视听,天南地北,到处呼应,他的种种意见,我们倒是必须注意留心。”
由此可知,民国八年以后的吴佩孚,已经是四方瞩目,中外注视的人物,其个人声望与地位,远超过他的职务与兵权之上。所以,当民国八年九月十五日,徐世昌却不过段祺瑞、徐树铮的压力,改派安福系的幕后主持人政客王揖唐为南北议和总代表,吴佩孚便提出王揖唐的人格问题,发表通电,愤愤然地直斥王揖唐人格不能与西南护法之旨相容,严词反对。次日,湖南方面的谭延闽立起响应,发布通电和吴佩孚持同一主张,使北洋政府大为尴尬,进退两难,所谓的和议,再度因之搁浅。直皖两系衔恨之深,遂而到了水火不能相容,势必付之一战而决雌雄,有直无皖的地步。
“中央”与地方意见分歧,扦格不入,其影响在渐渐地扩大,各省自治“独立”的论调甚嚣尘上,尤且自然而然地演成分崩离析,群雄竞起的分裂局面。民国八年七月,国学大师章太炎,首创联省自治之说,用意在于消弭内战,免致亡国灭种的惨剧演出,各省首长,未尝不晓得这是饮鸩止渴的办法,果若成功,将是民国成立后的一大悲剧。可是,北洋政府的所作所为,太令人失望了,但为北洋武力鞭长莫及的地方,谁愿意再奉北政府的正朔?于是,七月份湖南谭延闽首先主张湖南自治,并且迅即开始筹备,创制所谓的“省宪”;十一月,云南的唐继尧宣布自治继之;十二月,四川诸将领也公开宣称;四川自治独立,徐世昌政府,处于直皖两系的两大之间,无可用之兵,无可用之人,只好坐看西南半壁河山,又成立了三个独立的“小王国”。
民国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冯国璋病逝于北京,只活了六十二岁。直系首脑死了,而段、徐等皖系人物且莫欢喜,因为继冯而掌握直系的新首领是曹锟。曹三爷表面上忠厚随和,其实更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何况他有吴佩孚这一股坚强的力量作为后盾。谊同一体的曹仲帅和吴玉帅。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要比冯国璋在世的时候,越加灵活。曹的意见,吴决无异议,吴的主张,曹惟有绝对赞成。这两个人虽然相隔数千里,却竟似合而为一,使皖系所受的压力,变本加厉,越来越加沉重。直皖大战的不旋踵而爆发,冯死,反而成为主要的因素。
还有一层,段祺端枉为“北洋三杰”之一,他竟猜不透徐世昌的心理。他只知道徐世昌自己便是天津人,当他担任东三省总督,第三镇驻防东北,曹锟、吴佩孚都是他的部属,因此自然而然的和直系比较接近,殊不知徐世昌和袁世凯沆瀣一气,他也希望中华民国在他的权力之下统一,只是这个统一工作必须由团结一致的北洋系加以完成。简言之,徐世昌倒是一个“大北洋主义者”,他的惟一心愿为北洋团结,直皖两系消除畛域之见,集合在他的大旗之下。
因此,他痛恨在冯、曹、吴和段、徐之间的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者。他认为这些野心分子一除,直皖两系必将分而复合,解除敌对状态。在徐世昌心目中的祸水有二:其一是袁世凯以前的特务头子,当过陕西督军的炳威将军陆建章。他本来是安徽人,属于皖系,但是他痛恨段系人物袒护陈树藩,夺了他的陕西督军职,并且唆使乱兵,搜劫行李,辱及妻女,故当皖直分裂,他便反过来为直冯效力。他最大的功劳是沟通说合苏(李纯)、赣(陈光远)、鄂(王占元)三督联盟,使直系组织灿然大备。
徐世昌斥为祸水的第二人,便是段祺瑞的“灵魂”、“智囊”徐树铮。徐树铮好大喜功,专擅把持,其咄咄逼人之势,令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三位总统,及其以次所有的国务总理、各部总长、各省督军、总司令都觉得受不了,咸认为年来党派之纷扰,南北之乖戾、外债之丛脞、强邻之压迫,都是徐树铮为之厉阶。这其间当然也有小徐代老段受过的地方,但是众口一词,怨谤丛集于一身,遂使徐世昌不得不把他视为北洋团结的障碍,必须除之而后快。民国七年六月十四日,陆建章到天津活动,奉军响应和议,徐树铮邀他“来寓候谈军情”,竟然拔枪将他杀了,这人权焰薰天,蔑视法律,比专制时代尤有过之。徐世昌当时并不在位,不过他侧目而视,心中早已认定,小徐不除,北洋团结必无希望。
大总统心情如此,形诸于直皖之战前夕的两系电战,直系口口声声,攻讦徐树铮卖国借债,任意妄为,称之为悍夫骄将,误国殃民,可说一字一句,实获徐大总统之心。而段祺瑞则一路护短,再三左袒,由于小徐一人,丧失了徐大总统的信赖,全国民心的趋从,尤其加深了各省份的离心离德,因此,直皖之战未起之前,有心人即知胜负已定。
但是民国九年之初,吴佩孚的处境却非常危险,他孤军远戍南岳衡阳,面临皖系健将、湖南督军张敬尧的沉重压迫,侧面有湘军整军经武,徐图恢复,正面是北洋政府的死敌广州军政府,说他是四面楚歌,确不为过。尤其是张敬尧在长沙横征横敛,第七师的部队公然奸淫掳掠,杀人越货,搞得湖南暗无天日,民怨鼎沸。湖南人私底下讥称张敬尧为“运输司令”、“张毒”(督)、“毒菌”(督军),可是张敬尧却一概不闻不问,只顾埋头扩充武力。他的弟弟张敬汤助桀为虐,自号“小诸葛”,帮他把第七师扩充为四万人。张敬尧又派他的义子张继忠任第五团长,人称“少帅”,亲到山东招收散兵股匪,把他们带到湖南来明火执仗,杀人放火。此外,他更迎来倪嗣冲的安武军、张宗昌的鲁军和北洋军范国璋、李奎元两师各一部,又有三四万人之众,拥有十万雄兵的张敬尧,对于仅有一师三旅的吴佩孚,在直皖两系破裂在即、翻脸的前夕,当然是莫大的威胁。
更令人担心的是,由于张敬尧、吴佩孚一邪一正,积积不能相容,两位大帅之间的关系,搞得非常之坏。民国八年五月,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的爱国运动,传播到了长沙,湖南省垣学生,竞起罢课游行,高呼“取消二十一条”、“争回青岛主权”的响亮口号。张敬尧为了讨好主子,竭力压制,他采取了逮捕、戕害以至解散学校的残酷手段。长沙学生悲愤莫名,呼救无门,于是推选了一批代表,计有男生三百余人,女生五十余人,成群结队,在五月九日那天到了衡阳,去向湘民敬爱的吴大帅申诉。当日,吴佩孚不但亲自接见,而且降阶相迎,对这些热血青年亲切和蔼,殷勤诚恳,他听完学生代表和泪以俱的倾吐,顿即心直口快地说:
“张督军这个做法是很不对的。民主国家,任何人都有权对于国是发表意见,青年爱国,尤其值得嘉许、赞助,怎可以严厉压制,肆意摧残?请各位放心,我立刻便打电报到长沙,力促张督军恢复各级学校,释放被捕学生,禁止压制行为,我相信我的电报一去,必定可生效力。不过,各位远道而来,我吴某很想略尽地主之谊,请各位在衡阳小住三天,参观游览。”
于是,学生们欢声雷动,被吴佩孚真诚的态度曲意抚慰,感激至于泪下。吴佩孚派些年轻的官佐,专门陪伴这批学生,到处参观游玩。三天后,他还招待全体学生参加会餐,为他们饯行。席间,酒酣耳热之际,吴佩孚更戏剧性地出示张敬尧的覆电:“拜纳嘉言,一切照办。”直到这时,学生代表方始恍然大悟,吴佩孚留他们在衡阳玩三天,实际上是为顾虑他们的安全,必得张敬尧允予遵办的电报到了。他才放心让学生们回长沙,这一份情意极其可贵。当场又有不少人为之感动落泪。自此以后,吴佩孚爱护青年之事当然是不胫而走,传诵遐迩,使他得了更好的口碑。
便在那一年的秋天,张敬尧四十初度,他的部下大事铺张,准备为他做寿,居然成立了筹备处,打算在长沙各界,大打一次抽丰。吴佩孚得到消息,大不以为然,他拍一次电报给张敬尧,他说:
“届期当亲率全军,晋省庆贺。”
一句话吓得张敬尧惊惶失措,立即下条子,停止筹备,不做寿了。这件事在表面上看,他固然是从善如流,听从了吴佩孚的忠告,暗底下当然难免把吴佩孚恨入骨髓。张吴失欢,越演越烈,吴佩孚不能不视张敬尧为他的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