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忍正义之弗伸,碍于沪上与民国诸老创议宪法,海军将士亦有宣言,相率南来,粤省议会乃有请国会议员来粤开会之决议,由是发生国会非常议会于广州。于中华民国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公布军政府组织大纲,文不才,被举为大元帅,虽自知弗能胜此重任,然国家多难,匹夫有责,文忝在手造民国之列,不能视大法之沦亡而不术,用是不避险艰,不辞劳瘁,以为护法讨逆倡,使吾国及友邦之人,成晓然于军政府之职志。至于成败利钝,匪所逆视,凡以存民国人民之正气于天壤间而已。
自是厥后,粤、桂、滇,黔、湘、川,莫不一致宣言护法。始以恢复非法解散之国会,为共和之目的,于是地方之争,一变而为国会之争。军政府无尺地之凭借,而此志已范围乎六省,而其他表同情而思附义者,尚复所在多有,均在酝酿发难之中,不得不谓护法之功矣!
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旨,亦莫肯俯首法律及民意之下,故军政府虽成立,而被举之人多不就职,即对于非常会议犹莫肯明示其尊重之意,内既不能谋各省之统一,外何以得友邦之承认?文于斯时痦口晓音,以期各省之觉悟,盖已力竭声嘶,而莫由取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斯之谓矣!
然个人之去就其义小,国家之存亡其义大,文之所以忍辱负重以迄于今者,良以负责无人,非得已也。凡文之所以谋使各省尊重非常会议为护法之中心者,无所不至。今自岳(州)、长(沙)累败以来,各省始悟分则俱伤,合则两美,然后知有组织统一机关之必要,且知已有非常会议为护法中心之必要。及今图之,犹为未晚,而文之力固已尽于是矣。
计自提取盐税存款,以充国会正式会议经费,预定六月十二日为开会之期,文之效忠于国会,任务本已将尽,今者非常会议议决改组军政府,以应各省之要求,今而后庶可资群策群力,以充昭护法之大业,而告厥成功,岂非民国之幸!
文本匹夫,无拳无勇,所以用其全力以拥护国会非常会议者,其效果亦既如是,庶乎可告于国人。兹仍愿以匹夫有责之身,立于个人之位,以尽其扶助民国之天职。谨略述颠末,向国会非常会议辞大元帅之职,幸惟公鉴。
孙文支印
这封通电发布以后,军政府陆军部长张开儒,首先表示反对,他也发表通电,反对国父辞卸大元帅职务,并且严词切责逼迫国父下野的那一般井底之蛙。张开儒此一严正的表示,使桂系军阀极为嫉恨,莫荣新遂命人强迫解散陆军部各机构,他在韶关抓到了张开儒,把他囚禁于广东督署,陆军次长崔文藻膺命代理,莫荣新甚至悍然地将崔代部长予以捕杀。
在吴佩孚强兵压境之下,军政府不战自乱,遂行改组,徒令亲痛仇快。七月二十日,国会中的不肖议员,或与当地军阀勾结,或受虎而冠者威胁,召开“总裁选举会议”,选出孙中山、岑春煊、陆荣廷、唐继尧、唐绍仪、伍廷芳、林葆怿为军政府总裁。孙中山深知所谓“改组军政府”,实系西南各地军阀向北洋政府妥协议和的一种姿态,他不欲参加。二十一日,发布辞大元帅职临行通电,留书告别粤中父老兄弟。“发扬粤省之光荣,永为全国之仪型”,二十六日他和胡汉民等离开广州,特地绕了一趟汕头三河炯,因为蒋介石时任粤军司令部作战课主任,孙中山特往会晤,并且力劝陈炯明进攻福建,当时,蒋介石在江干迎迓,他眼见国父形容憔悴,不觉凄然流泪。
国父孙中山辞卸大元帅职后,于六月二十五日抵达上海,自此埋头著述,希望有以启发国人。
四
冯、曹、吴三人密约生效以后,吴佩孚公然实行缓兵之计,衡阳歇马,好整以暇,他甚且在衡阳作久居的打算,处处争取湖南人的好感,他到彭刚直的墓前拈香上花,亲临致祭,拜会衡阳的名流士绅,时贤彦耆,他和他们经常聚晤,时相唱和,他甚至于步彭玉麟的后尘,开始学习绘事,也画梅花。
吴佩孚在湖南造成这么一个局面,曹锟、冯国璋和段祺瑞、徐树铮之间的明争暗斗,接下来便连台好戏,一一登场。段祺瑞南下犒师,兴冲冲地回到北京以后,为了鼓舞士气,完成南征,他不敢不依曹锟的话,千方百计,大举外债,他要践履他的诺言:“设法筹备,源源接济,断乎不会中辍。”
段祺瑞径由徐树铮的媒介,跟亲日派首领交通部长曹汝霖和前司法总长章宗祥拉近乎,叫他们利用以前跟日本人因卖国得来的交情,向日商中华汇业银行先借到了大洋2000万,完全用之于对南军事,不过在借约上却写的是为“扩充西北电信,修复旧有电台”之用,议明利息八厘,抵押品呢?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名目,国家权益,人民财产,可押的全都押了,无可奈何,只好存心不良,把业已抵押给法国、丹麦的电信收入,再挪来作一次对日本的借款担保。
纸包不住火,法国、丹麦很快地得到了消息,一物两押,堂堂北洋政府居然背信,做这种耍无赖的事情,两国公使立刻照会北政府外交部,提出抗议。既有照会,外交部便不能不覆,于是强词夺理,外加上诓骗欺瞒,一齐写上了公文书,北洋政府外交部咨复法、丹二国:“电信收入尽多着呐,日本贷款五个月便还清,决不至于妨碍贵国的那笔账,尽请放心。”一桩公案,就此抵挡过去。
丢人现世,借钱借得这么吃力,但是曹三要饷,锐厉难挡,他人在汉口,一天几个电报,拼命地催。在北平国务院里,尤其派他的胞弟曹锐,每天一次晋见国务总理,实行坐讨。可怜段祺瑞连诈带骗,一共才弄了那么2000万元,索饷讨债的不止曹锟一个,他只好今儿拨一笔,明天补一点,谁知越是这么酌予接济,越使讨债的来得起劲,转眼间2000万又光了。段祺瑞左右为难,罗掘俱空,迫于无奈,只好责成曹汝霖再借外债,以八七扣实收,年息七厘,四次付完的苛刻条件,向日本政府又借到2000万大洋,名目是建筑由济南到顺德的顺济铁路,其实呢,则是陆陆续续,像榨甘蔗汁似的,又落入曹锟等人的荷包。
成天到晚忙着筹钱,段祺瑞像天天在过大年夜,4000万元都给挖光了,他一肚皮懊恼,一腔子焦躁,开始“电”发怨言,拉下脸来催促进兵。曹锟、张敬尧、张怀芝、吴佩孚,一个个地按兵不动,让他南下的“霸业”,成了个不死不活的局面。却是当他的电报抵达汉口,曹锟业已天从人愿,快乐逍遥,他花了四万大洋,终于把如花似玉的红姑娘花宝宝讨到了手。美人已归沙咤利,段总理亦已油尽灯枯,再也榨不出血,实至名归,他要履践“先战后和、打到衡阳”的诺言,准备跟老段破脸,以便与河间联络。好戏唱完,下台一鞠躬,回过身来又猛踢老段一脚:“前线粮绌,难以为继”,电催坐讨不得结果,俺曹三亲自回北平来也!
把吴佩孚留在衡阳,自己带了那几个混成旅,曹总司令不请自准,花车北上,这一招回马枪着实厉害,可把段祺瑞气了个死去活来。
一到北平,政争激烈,段祺瑞暴跳如雷,冯国璋装痴装呆。段祺瑞一见曹锟,火冒三千丈,开口便问:“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用兵五个月,花了上亿元,如今你那位常胜将军吴佩孚,只要再跨一步,就可以进入广东。广东一平,天下便定于一,‘南征大业’,圆满达成。怎么着,三哥你是存心在这紧要关头,扯我的后腿呀?”
曹锟听了,愁眉苦脸,紧蹙额头,他也声嘶力竭地呼吁:
“总理,饷呀!饷呀!皇帝不差饿兵!前线的弟兄连饭都没得吃,你叫他们怎么打仗?”
段祺瑞为之气结,一语不发,返身便走。
当夜,冯国璋的“大总统府”,肉林酒池,大开盛宴。冯国璋眼见段祺瑞的狼狈,心感曹仲珊的践约,不但报了昔日一箭之仇,而且拦腰一闷棍,把段祺瑞打得仆倒在地。他带笑旁观,看他怎么挣扎爬起来?于是,这夜他为曹锟洗尘,吃喝玩乐,快极生平。
曹锟违抗命令,擅自撤退,段祺瑞发了急,便预备动公事,请冯大总统严予查办。呈文稿还没拟好,“总统府”里来了密报,曹锟的新职:“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业经冯大总统亲下条谕,明令发表。
段祺瑞怒火攻心,气昏了头,他高声喝令备车,国务总理要去跟冯大总统理论。
他气涌如山,赶去谒见冯国璋,见了面,立即声势汹汹地质问:曹锟百罪集于一身,为什么不闻查办,反而由大总统手谕升官?
既扯破脸,冯国璋便当“人”不让,理直气壮,他振振有词地说:
“你要征南,你要用兵,能打仗的兵在曹三手里,‘叛党’未靖的南方正是川湘赣粤。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叫曹三去经略四省,跟你一贯的主张,又有哪点抵触?”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于是,老段语塞,愤然退出。这一回,他没提:“不干啦!”
回到总理衙门,立召徐树铮紧急商议,对南用兵,功败垂成,目前已临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境。便在这时,徐树铮又献了一条釜底抽薪之计,那曹锟是个空子,他的队伍都在吴佩孚掌握之中,何不高官厚爵,竭力拉拢吴佩孚?吴佩孚一过来,冯、曹二人必定垮台。
因此,曹锟在五月三十日回北平,六月三日,段祺瑞便发表吴佩孚为孚威将军。
孚威将军虽然是个空头衔,但却很有作用,因为在官等上,将军与督军平行,都是特任。握有兵权的将军,便等于是候补督军了,这跟督军下台给个将军名号,意义迥不相同。
徐树铮为了贯彻他的穿心战术,特地跑了一趟衡阳,专诚拜访“吴孚威”。蓬莱秀才和萧县秀才在衡阳将军府里见了面,使吴佩孚大出意外,却也不能不虚与委蛇,第三师孤军远戍最前线,皖系大将张敬尧在长沙扼住了他的退路,吴二哥不敢跟皖系的灵魂、军师破脸。他招待徐树铮用过丰富的午餐,搬几张椅子,便坐在院子里大金鱼缸旁边密谈,恭聆徐树铮高唱其“武力统一”论。徐树铮强调北洋一家亲,段祺瑞和曹锟之间关系密切,他说南进政策功亏一篑未免太可惜了,并且强调他这次南下,已经带来奉军第二十七师师长孙烈臣等三人,就为部署奉军入湘,支援吴佩孚继续南进的事宜,带三分威胁,有七成激将意味,小徐单刀直入地发此一问:
“子玉,你是否有帮忙到底的决心,支持段芝老,完成武力统一中国?”
吴佩孚给他逼住了,无可奈何,只好含含混混地答一句:
“我是军人,军人当然要打仗。上面有什么命令,吴某但有‘服从’二字而已!”
徐树铮很高兴,在他的心目之中,吴佩孚是头脑单纯的军人,北洋系冲锋陷阵的打手,说一不二,痛快明白。他知道吴佩孚为人方正,律己最严,生平从不打诳,同时他更自信凭他万里南来,一席长谈,吴佩孚必定感恩知己,誓为前驱。因此,他当时便认定吴佩孚“已坠吾彀中”,他答应吴佩孚,由段内阁直接补助巨额军费,同时,心花怒放之际,诗兴大发,他即席作了一首“衡州谣”,把吴佩孚形容成解民倒悬,万家生佛的名将。而且还是“古今名将谁及兹!”其中有句云:“……吴公爱民如爱军。与爱赤子同殷憨……在军整暇不自逸,雍容雅度尤无匹。静坐好读易,天人忧患通消息,起居有常礼,战斗厮卒娴容止。笔千管,墨万锭,看公临池发逸兴。香一缕,酒盈卮,时复弹琴自吟诗!”
徐树铮踌躇满志,洋洋得意,六月初旬,从衡阳回到汉口,立刻密电段祺瑞,大事谐矣,奉军一部业已开抵湘东,吴佩孚今后将惟国务总理之命是从。小徐又一次合纵连横,扭转乾坤,使段祺瑞不得不大喜过望,舞之蹈之,他为对吴佩孚表示亲热和优礼,迅即直接通电,开内阁总理和区区一名师长径行联络的先例。
吴佩孚得了这份荣宠之至的电报,一声苦笑,束之高阁。因为,他正忙于对南外交,他托人邀约湖南督军谭延闽、湘军总司令赵恒惕的好朋友童锡梁,从长沙前来衡阳晤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
“民国肇建八年了,如今竟闹得人人都在争夺地盘,位置私人,把当年革命的目的,全部忘掉。长此以往,必将亡国!有人说我是因为争不到地盘方始主张和平,其实呢,纵使政府发表了我当湖南督军,我也不会干。我认为我们军人现在惟有埋头整军,以准备将来抗御外侮,这才是正经事,再要南北对峙,惟有同归于尽。”
童锡梁听了,不觉为之动容,他连连颔首,于是,吴佩孚又继续往下说道:
“我跟赵炎午(恒惕)先生素无一面之雅,但是我很佩服他的为人,赵先生治军严而有威,作战坚毅勇敢。不是我放诞浮夸,倘若我在北而赵先生在南,我俩合力练兵,整军经武,将来左提右挈,同心御侮,国事还有可为!”
至此,吴佩孚坦然提出要求,请童锡梁居间介绍,他要跟当时正处于敌对地位的谭廷闿和赵恒惕,释嫌修好,交个朋友。
当时,谭延闽、赵恒惕率领一万湘军,枪支不过两千,局处郴县和零陵一带,士兵军衣褴褛,官长月饷数角,正在面临强敌,苦撑待变。因此,童锡梁请人送一封信过去,力保吴佩孚一心以大局为重,确有谋和的诚意。谭、赵接信,喜出望外,谭延闿立派吕蘧生为代表,赵恒惕更令他的族侄赵荪塘同行,一齐到衡阳去报聘。
吴佩孚对这两位代表,执礼甚恭,时在端午节前夕,他假将军府大张筵席,请了童锡梁和若干衡阳士绅作陪,杯觞交错,笑语殷殷,气氛无比轻松和谐。正饮宴间,副官匆匆入厅,送上一份急电。那是国务总理段祺瑞,第二次直接打给吴佩孚的电报,他催促吴佩孚即日进军,攻打两广,并且不惜在电文中明说:事成之后,将酬他以广东督军一席。
看完急电,吴佩孚头也不回地说:
“笔呢?”
副官双手递上一枝钢笔,吴佩孚援笔在手,不假思索,在电报上批了个“阅”字,交还副官,然后,从容自在地向举座嘉宾,举杯劝饮。
湘军代表到了衡阳,段总理催令进军的急电归了档,自此在吴佩孚军中,口耳相传,议论纷纭,众人获悉这两件事,俱表骇然,谁也猜不透总司令打的是什么算盘。端午节日,吴佩孚大请其客,邀约所部团长以上人员,到将军府参加聚餐,当全体官长一律到齐,他们赫然发现,首席上坐的客人,正是谭廷闿、赵恒惕派来的代表。这等于吴佩孚公开宣示,第三师和湘军单独媾和,已届完成阶段。
吴子玉不是曹仲珊,这直奉两系明争暗斗的第二回合,段祺瑞和徐树铮败得好惨。六月初,徐树铮以为自己说服了吴佩孚,张作霖拨给他的奉军六个旅,正在陆续南下,直抵湘东,他更在汉口成立奉军前敌总指挥部,以常胜将军吴佩孚为前锋,六旅奉军合后,张敬尧扩充到三四万人的第七师为总预备队,一鼓而下两广,武力统一中国,那还有问题吗?然而,首先是六月二十五日,吴佩孚跟谭延闽、赵恒惕成立停战协定,使穷兵黩武的段、徐,猛吃一记闷棍。皖系首脑正在焦头烂额,徬徨失措,霹雳一声,奉天督军张作霖也光了火,他顿足大骂:
“小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拨六个旅,原是为了奉军队伍进抵近畿。你凭哪门把我的队伍调到湖南,去打那个跟咱不相干的仗?”
光火之余,下道命令,推说边防紧急,召回孙烈臣、汲金纯、吴俊升三员师长,已经开到湘东的奉军,更是一声向后转,全部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