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浴血鏖战,打了一个上午,光复军舍生取义,越战越勇,清军人数虽多,渐呈不支。肉搏到中午一点多钟,清军死伤四百余人,光复军方面,也有二百多名伤亡,一片沃野,遗尸累累,清军由于伤亡过重,只好下令后退。官兵们亟于抢登船只,渡河而南,趁着这一阵大乱,光复军直逼渡口,于是清军坠河翻船,浪沉溺毙,又造成一次惨重的牺牲。
经过这一次败绩,清军便始终扼守南岸,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而晋南豫北的清军指挥权,也落于北洋第三镇协统卢永祥之手,卢永祥和吴佩孚注视时局,默察大势,都认为清帝退位,革命成功,几乎已成既定之局。因此,由卢永祥派出信使,邀约山西光复军副都督温寿泉,到营地举行会议,谈判“和平”。当时,卢永祥的部队除了远戍晋南豫北,他的大队步兵还在扼守自太原到平阳(临汾)的一线,实力和占地之多,都远胜于开府河东的副都督府(山西光复南军)。
卢永祥跟单刀赴会的温寿泉约定,晋南以黄河为界,他希望光复军不要再侵入河南,这一点,温寿泉答应了。与此同时,温寿泉也提出相对要求,在北路,光复军与清军第三镇,同意以曲沃、绛州为中立地区,两军各守防地,互不侵犯。
欣然首肯,卢永祥乃绕道先回平阳。
革命军武昌首义后,各省纷起响应,清廷一夕数惊。袁世凯当了内阁总理,他先解决滦州、山西的变生肘腋,心腹之患,使北京有个暂时安定的局面,然后便站在革命军与清廷之间,左右逢源,坐收渔利,他玩起手段来,威吓利诱,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清廷的主宰,是一对孤儿寡妇,亦即七岁的小皇帝溥仪和光绪皇帝的遗孀隆裕太后。袁世凯晓得孤儿寡妇好欺侮,他便迭施阴谋诡计。头一步,扬言抑平革命党的气焰,他请宣统皇帝溥仪下“罪己诏”,诏中口口声声都是摄政王载沣的错,先打他的政敌两巴掌,报了载沣逼他退隐的仇。然后,更进一步矫太后旨,历数载沣的罪状,赏他五万大洋的干俸,请他下台一鞠躬。摄政王载沣被罢黜的那一天,袁世凯欣然得意地告诉他的部下说:
“想当年摄政王当国,先就罢斥我。他说我:‘步履维艰,难膺重任’,嗨嗨,这小子他想不到会有今天吧!”
第二步,他唆使资政院公议:王公亲贵不宜人阁。把满清皇室,元老大臣一概屏于政治圈外,连一再提拔、栽培、搭救、扶掖他的庆亲王都不例外。
第三步,他想尽方法来吓唬隆裕太后母子——那一对置身摇摇欲坠皇位上的孤儿寡妇。
隆裕皇太后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她每次召见袁世凯,都会涕泪交流地说:
“咱们两母子的性命,今儿个是悬在你手上啦!”
袁世凯便报之以“演戏”,他总是指天誓日,矢言尽忠王事——“事不继,则以死事之!”然而,暗底下,他却在宫中密室,和隆裕最信任的太监小德张约定,由小德张负责买通内侍和宫女。叫他们日以继夜的宣传革命军的强盛,以及他们将如何“不利”于皇室,直吓得隆裕心惊胆战,六神无主。袁世凯许给小德张20万现大洋的贿赂,一旦清室退位,立刻付现。
另一方面。他派唐绍仪为代表,和革命军湖北都督黎元洪的代表伍廷芳,在上海展开和议,他所提出的惟一主张,便是中华民国应以袁世凯为第一任大总统。等到他自以为进行得差不多了,他便霹雳一声,密令正在前方的北洋第二军统段祺瑞领衔,联合统兵大员42人,电请清廷早日退位,宣布共和。这么一来,隆裕和溥仪,只好哭哭啼啼地但求保全性命。袁世凯乃命令唐绍仪,向伍廷芳提出优待清室八条件,民国元年(1912年)壬子,二月十二日,隆裕太后下诏,率宣统皇帝退位,结束了满清入主中原268年的侵占之局。
二
早在民国元年元旦,根据《临时约法》,由十七省军民代表组织的临时参议院,选举国父孙中山先生为临时大总统,黎元洪为副总统,在南京就职,宣布中国定名为中华民国,五族共和,改用阳历。二月十二日清帝退位,二月十三日便以国家早日获得统一为前提,以大革命家的襟怀,为民主政治树立良好的楷模,他向参议院提出辞职,推举袁世凯继任,当时,各省都督和临时内阁极力反对,经国父再三劝解,方始承认。
临时参议院对袁世凯只有一个条件——国都既然定在南京,袁世凯必须南下宣誓就职。
老谋深算的袁世凯,早就预料会有这一着,他不愿意南下,进入南方的“势力范围圈”。民国元年元月,他有条不紊地暗中加以部署。首先调曹锟的第三镇,拱卫京畿,设第三镇司令处于南苑。
曹锟为了便于执行卫戍警戒事宜,他按照战时的兵力配备,将炮兵团,工程营、辎重营分开来配属到各步兵标(团)。因此,吴佩孚的炮三标被分散到六个步兵标,每标辖有一个炮队。吴佩孚自己则在曹锟的司令处里办公。
袁世凯晓得临时参议院坚持要他南下就职,否则的话南京临时总统府即将照旧行使职权,二月十四日他就打电报到南京,一方面申言“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一方面却以“北方秩序,不易维持,军旅如林,须加部署”,饰词推托,婉拒南行。
于是,二月十八日,孙中山派蔡元培为欢迎专使,宋教仁、魏宸组,刘冠雄、钮永建、曾昭文、黄恺元、王正廷、汪兆铭为欢迎员,由唐绍仪陪同,齐同北上,迎接袁世凯南来就职。
专使团抵达北京,袁世凯竭力笼络,供张极盛,他并且当面答应:
“等北方局面平静,我马上就到南京。”
然而,专使团到达北京的第三天,民国元年2月29日(阴历正月十二,元宵佳节的前三日),上午。袁世凯在他的家里召集智囊团会议。商讨如何应付专使团频请南下的对策。座中,他的首席智囊杨度(皙子),早已猜中他的心意,当时便说:
“大总统何不叫近畿的部队放把火,开几枪,闹这么一闹?”
袁世凯听了,拊掌大笑道:
“皙子,你真是可人儿!”
于是,他立刻命人打电话到南苑,把他的心腹大将,第三镇统制官曹锟喊来。
他跟曹锟密语长久,当时,曹锟是垂手肃立,脚跟并拢,一迭声地应:“是!”
这天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候,吴佩孚的部下,配属给步兵第九标的炮队,首先溃变。他们驻扎在朝阳门(也叫齐化门)外的东岳庙,六点多钟,他们穿着灰棉军装,提着步枪一拥而出,沿途大呼小叫,枪口朝天放。朝阳门外多的是饭馆子和水果摊,由于变起仓促,门都来不及关,一转眼间,连货带钱,便给乱兵抢了个精光。
炮队一开,东城附近第三镇的队伍,如禄米仓的辎重队,帅府园、煤炸胡同、东城土地庙驻扎的部队,不约而同,纷起响应。守城门的部队不属第三镇,他们一看情形不对,当机立断,先把朝阳门给关上了。
九标炮队一见城门紧闭,又急又光火,拉出过山炮,便向城墙轰。北京的城墙高大坚固,就像铜墙铁壁,连轰了若干炮,仅只射穿了两个小洞,人钻不进去。这时候,禄米仓的辎重队赶来接应,驱退了守城门的队伍,大开朝阳门,把炮队的“弟兄”接进城来,然后炮辎合一,一路向西。
路上见一家抢一家,见什么抢什么。而且沿途朝天开枪,分头放抢,一面抢劫,一面还在相互叫应,吴佩孚这支训练多年的队伍,即使是在溃乱掳掠,仍还显得井然有序。
第三镇的乱兵放抢,不杀人,不奸淫,不动官家的财物,不找洋人的麻烦。他们最注意的目标是当铺、金店、银号、钱铺、蜡铺、粮店,因为那里面有的是现钱。再其次,便是布匹、绸缎、洋杂百货店,其中所有的货物都很值钱。再不然,就是满清时代遗留下来的王公大臣、达官贵人,民国的官员,却是沾也不沾。
逊清的太子太保世续,住在东城灯草胡同,可谓首当其冲,乱兵如蚁附膻,围在府邸门外,却是并不即刻下手。他们推派一位排长,登门求见,世续不敢出门,排长便向管门的说:
“咱们都知道中堂大人仁慈宽厚,咱们并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万不得已,只求中堂赏点路费,咱敢保证弟兄们马上撤走。”
管门的进去一报告,世续立刻命人取出五千两银子,送给乱兵。乱兵们得了钱,居然一齐拉开喉咙大喊:
“谢中堂大人赏!”
朝阳门内竹杆巷住了一位度支部的司员,他家里一下子涌人15名乱兵,这位司员请他们坐,叫厨房里预备酒菜款待。乱兵们忸忸怩怩,怪不好意思的,为首的那一个诚诚恳恳地说了真心话:
“俺们这回子捣乱,实在是人家逼出来的。你老要是有富余的钱,借给俺们做些子盘缠,俺在山东曹州府住,过些日子你老到俺那小地界去了,俺必定加倍的奉还。这回可实在是对不起的紧呢!”
那位司员听见放抢的丘八(早先老百姓对于军阀部队的专称,因为丘八相加,是个兵字。又称二尺五——军装上衣,多为二尺五寸长。又称七斤半,指旧式步枪的重量。当了面,凡此称呼没人敢提,于是尊之为总爷、老总,免得眼前吃亏),说得这么诚恳坦白,不觉也笑了起来,他回答说:
“我是个穷京官,尤其平生不作守财奴,所以我真的毫无积蓄。不过今儿凑巧,刚刚领到薪水,连封口都没拆哩,列位既然枉驾,商量借贷,我这就拿出来,区区小数,何足言借,算我奉送给各位,可好?”
于是,他取出一百两银子,几十块大洋,外带几大包袱衣裳。乱兵们再三称谢,带走了。过不多久,他们又回来了,拿了另外一个小包袱,送给这位司员的门房,说是:
“这是俺们弟兄的一点儿小意思,请府上留着用吧。”
司员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几十双袜子。这点儿丘八的小意思,原来是抢自附近袜子店的。
四条胡同的义丰钱铺,大门很结实,乱兵们撞不开,他们用叠罗汉的方法,想要翻墙而入,掌柜的一看,情知逃不了,干脆打开大门,接他们进来抢。不一会儿,乱兵捧出大把的银元制钱,叮铃当啷,洒了一地,恰巧有一辆人力车经过。便拉了车夫的差,叫他专拉银元。车夫顺手捞了两把,塞向自己的肚兜。乱兵们看了也不过问。这时候殿后的一名军官也走了出来,北京店铺里掌柜的伙计最讲究礼貌,被劫一空的义丰钱铺掌柜,居然跟在军官身后相送,一面连声地说:
“劳驾,劳驾!”
殿后的军官礼尚往来,嘴里也频频地道:
“借光,借光!”(叨扰,叨扰的意思)。
乱兵打开了利源增布店,将店里的绮罗绸缎抢了个够,他们背着抱着匹头才出门,来了一群胆大而能起哄的中年妇女,一涌而上地说:
“老总,老总,分点儿给咱们!”
乱兵不肯答应,娘子军伸手便抢,认真动起手来,丘八还不如娘子军。悖进悖出,刚抢到的匹头,转眼间便夺去了大半。
第三镇的乱兵究竟有多狠?他们曾有几十个人围攻一家当铺,欲破门而人,正相持间,当铺里的伙计和雇工奇兵突出,一人端一脸盆凉水,排队站在屋顶上,朝大门外的乱兵猛浇。便这么十几盆凉水浇下去,乱兵成了落汤鸡,哆哆嗦嗦地,抱头鼠窜而逃。
乱兵们四处劫掠,土匪地痞乘机而起,他们比乱兵更乱、更狠、更凶,有的给乱兵们当向导,指使他们搜劫富户;有的干脆自己动手抢;更有的甚至趁乱兵人少,势孤力单,黑吃黑,劫夺他们抢来的赃物。土匪地痞越来越多,有“秩序”的放抢就变本加厉,东安市场最先着火,灯市口以北,金鱼胡同以南,受创至为惨重,东四牌楼十二条胡同洗劫一空。乱兵沿途朝天开枪,冲到了鼓楼东,碰见了奉命前来弹压的军警,老远他们便挥舞手臂,大声地嚷嚷说:
“大家都是吃粮拿饷的,何苦拿咱们邀功?反正咱们不抢衙门就是了!”
军警见他们人多势大,自己也是骇怕,于是掉过脸去,装着不曾看见。
土匪地痞跟乱兵合了流,漏子便扩得更大,大队人马冲到了皮条营、石头胡同、胭脂胡同、陕西巷一带,亦即北京的青楼渊薮,闻名全国的八大胡同风化区。土匪地痞要进去抢,乱兵却拦着不让,他们大声叱喝:
“人家那两钱是容易得来的呀?咱们怎忍心去抢她们的哩!”
经过一家报馆,里面还有灯火,土匪地痞又要进去,给乱兵拖了回来,狠狠地骂:
“报馆里有革命党呀,你们疯啦!咱们惹得起他们吗?”
北京最大的金店兼银号,清末民初,素有“四恒”之称,这一夜除了“恒和”早已关歇,可以说悉数遭殃,损失惨重。恒利为“四恒”之首,半月前他们刚刚将存在珠宝市的金银提回本号,二月二十九日之夜便给抢了白银四十万两,黄金三千两,全部店屋也给烧得精光。隔不多久,乱兵闹到天津,“恒利”的天津分号又损失四十余万两。“恒源”也被乱兵放火烧掉,抢走了三十多万两银子。惟有“恒兴”的掌柜有急智,他敞开大门,厅上灯火辉煌,取几千块银元,装两大布袋,乱兵一来,他立刻躬身出迎,满面笑容地说道:
“列位老总光临,无非是为少了点盘缠,小号敢不从命,让列位光火生气。这儿已经准备了些,数目不大,还请老总们哂纳。”
他这么一说,乱兵们反而感到忸怩,但是他立命伙计取出布袋,把银元往地上一倒。乱兵们不好意思要,他们便殷勤地硬塞硬送,结果总是闹得乱兵脸孔通红地离去。如此接二连三,送了一批又一批,送到天亮乱平,他家不过损失几万块钱而已。乱起时,枪声劈啪,喊声不绝,全北京城都见到火光烛天,当时气氛之紧张,堪称空前。蔡元培等迎袁南下就职专使,起先住在煤渣胡同逊清贵胄学堂原址,正当乱兵进城放抢地要冲,乱事起时,幸亏他们走得快,人逃出去了,衣服行李损失殆尽。第二天袁世凯招待他们搬到六国饭店,由于这一次恐怖紧张的亲身经历,使他们相信“袁世凯一离开北京,北方即将大乱”的说法;再加上“北京兵变”连日腾喧报章,轰动国内外,惊动了洋人,出动了洋兵,在南京的临时参议院,只好接受北上专使的建议,允许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
一出猴儿戏耍到这儿,原该“家”大欢喜,“袁”满结束。可是玩火的人终将自焚,兵变的头一夜,商民损失数百万,人命戕害十三四条,全北京城里的人,饱受了一场虚惊,乱子充的倒不算太大。然而第二天亦即阳历三月初一,乱兵们发了小财,食髓知味,当天凌晨他们满携赃物,纷纷自广渠门,西直门或永定门逃走,上丰台想搭火车去天津或保定。由于车站上军警盘查得紧,多数没有走成。一到夜晚,便又潜回北京,煽动其他的队伍,扩大暴乱范围,遍城明火执仗,焚烧劫掠,乱事扩大。在北京闹了两天,三月初二,居然有两千多名兵与匪,堂而皇之地乘火车到天津,一下火车便开枪、便放抢,这一回他们进退有序,还带有号兵吹号指挥行动。他们在天津抢了一整天,官商损失无算,祸害要比北京更烈。当晚,巡警捕获兵匪四百余名。初三在东马路同时处斩。又酿成一次大流血的惨案。
这帮子乱兵,抢了北京、天津,流风所及,又抢保定、丰台,闹得华北天下大乱,一夕数惊。就拿北京来说,一直到三月二十一日,方始解除戒严,恢复市面。以最保守的估计,城里被劫的四千余家,城外六百余户,商民财产损失,约有数千万元之巨。
头一次兵变,固然使袁世凯捻髯微笑,暗中得意,第二次兵变却就使他大出意表,手足无措,甚至于连他的二儿子袁克文,差点儿陷在城外。袁克文听到兵变消息,飞骑驰回,半路上正好跟乱兵劈面相逢,吓得这位大总统的二公子,在霞公府一带,进退失据,十分狼狈,幸而遇见一个英国人,把他带到英国使馆借宿一宵。可是,他老子袁世凯却也是着了一夜的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