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横竖是不想睡了,就这么一站站地数下去,每过一站,便在地图上做个记号,数着数着,一连好几个钟头,火车驶过了微水、南张。南张距离目的地井陉太近了,大敌当前,吴佩孚心情渐渐地紧张,他连忙摇醒了张福来,再打着手电筒,将他的传令和卫士统统喊醒。他吩咐他们分别去各车皮,把第一营的全部官兵都叫起来,他要大伙儿保持清醒地状态下车,方可应变。
命令刚发下去,转身走回自己的卡座,手电筒一照,瞧着自己也觉好笑,才喊醒来的张福来,此刻又呼啦呼啦地睡着了。吴佩孚方要伛下身去喊他,车窗外闪过一片灯光,他忙不迭地将电筒射向窗外,恰好照着了站牌——
井陉!
可是,火车居然没停!
电光火石般,一个念头闪入他的脑际,这事大有蹊跷,车过井陉而不停。再往下冲,便是娘子关的那片平阳地。这么说,这整一列车岂不是正要驰人敌阵,叫他们这一团人,全部就歼于革命军的枪炮之下,或者是束手就擒吗?
事急矣,抄起手枪,将张福来猛地一阵摇撼,低声地喝令:
“带着家伙,跟我走!”
七八名卫兵持枪实弹地跟了来,张福来一惊而起,拎着手枪,在吴佩孚的身后紧紧相随。
“出了什么事?”他低声地问。
“别言语,俺们上前头去看看。”
十个人,十条枪,穿过了好几节车厢,快到刘标统的“团部”了,仿佛“团部”所在的车厢里漏出了灯光,吴佩孚轻轻地关照:
“枪上膛,进门以后就散开!”
自己领头,猛地扭开了车门,一跃而入。眼前的景象,几乎使他呆住——
车厢里有十多个人,全都穿着革命军的军装。
“手举起来,不许动!”大喝一声,举枪直指着那一帮人,身后,张福来和八名卫兵一涌而人,两面散开,他们也照吴佩孚的样,枪口对准了“对方”。
更令人惊诧莫名的事情发生了,吴佩孚的顶头上司居然也换穿了革命军装,刘标统从人丛中挤出来,满脸堆笑地说:
“子玉,你这是干嘛?啊,对了,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哩!”
如果吴佩孚的头脑稍微新一点,或是他也有机会受到革命主义的熏陶,那么,在这刻不容发的分际,他肯听刘标统跟他讲一番道理,不但他个人的历史将会改写,整个国家的局面都将为之翻然改观。
可惜,当时他只晓得事情紧急,他板下脸来,叱喝着说:
“标统,对不住您,这会儿我只能认您身上穿的军装,我不能论你是什么人!”
言罢,他再回头下命令:
“再喊些人来,把这些革命党都给我捆上!”然后,又冲着张福来说:“你跟着我。”
通过车厢,开了紧抵着煤车的那扇门,冷风扑面,不禁打了个寒战,吴佩孚带着张福来,在煤块上匍匐前进。哥儿俩跳下火车头,一眼瞅见有两名革命军,一左一右,持枪站在车门口,于是两兄弟不约而同,飞起一脚,将猝不及防的革命军踢下车去。然后,十万火急地问司机:
“赶快!刹车再往回倒,你们使的是什么讯号?”
司机也是骇汗淋漓,没等吴佩孚的话说完,立刻猛拉汽笛,同时把车刹住。乒乒乓乓一阵巨响,山应谷鸣,余音回荡,全车的官兵蓦地从梦中惊醒,一个个惊慌失措地问:
“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呀?”
移时,后面的火车头发来了回声,司机扳动机关,全列火车开始向后急退。就在这一瞬问,驻扎在娘子关上的革命军,眼见满载清军的火车全速驰来,简直是投怀送抱,自人罗网,正在高兴地欢声大叫。突然之间又听到了声声汽笛,再一看火车又在倒回去了,统兵官顿时感到起了变化,一声开火,娘子关上枪炮齐轰,弹如雨下,第三镇炮队在火车上困住,无法还击,颇有了些伤亡。
直等全列火车退回井陉车站,吴佩孚和张福来才跳下火车头来,他下命令给张福来说:
“你去照拂全营弟兄下车,按定作战计划迅速布防,进入阵地,我押这两名司机去见协统。还有。你叫卫士把刚才逮的那些个人也给带来!”
亲自押解两名司机往车站走,卢永祥大梦初醒地下了车,他也派了人去部署防务,自己则挈带参谋卫士,借火车站站长室设了协司令处,他急于要问方才出事的根由,以及当时是怎么样个情形。
俘虏全部押到,吴佩孚进“司令处”见着了卢永祥,才只讲了个大概,站长匆匆地跑进来报告,炮三标的第一列车转了趟娘子关,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如今后面曹锟坐的第二列车快要到了,第一列车必需立刻让出傍月台的轨道。
于是,卢永祥吩咐卫队营长,好生看守俘虏,他邀吴佩孚同到月台,指挥他们那一列火车让路,眼看着列车驶上另一条路轨,再开始卸炮兵队伍,统制官曹锟亲率一团一营,业已风驰电掣地驶来。
卢永祥跟吴佩孚接到了统制官,曹三爷一下火车就愣了,他问:
“咦?怎么你们还在月台上呀?”
“出了点岔子,”卢永祥抢前一步,低声报告:“请统制官进站再谈。”
曹锟满脸疑云,点点头,大队人马随在身后,“协统司令处”改了“第三镇司令处”,曹锟眼睛一扫被俘虏的革命军惊问:
“这些个人……”
卢永祥伛下身去,附在曹锟的耳边,悄声地报告了吴佩孚建立殊功那一段大概。
脸一沉,曹锟抹着他那两道八字胡,眼睛直盯住刘标统,声声冷笑地说:
“姓刘的,我曹某人待你挺不错呀!”
“统制官!”刘标统昂首挺胸地回答:“这是民族大义,我顾不得私交!”
“喝他妈的!好大的胆子!敢造你他妈的这个反哇!”曹锟一气,秽语四播,他吹胡子瞪眼地说:“罢罢!我懒怠问你的话,子嘉,你让子玉陪着,把这帮子凶神恶煞统统带下去,严刑拷问,必得叫他们供出实情来!”
吴佩孚注意到,跟了曹三爷整五年,这是他第一次喊自己的号——“子玉”。
把俘虏们带到一个大房间,升堂问案。刘标统昔为上司官,今做案下囚,他很痛快,实话实说。原来,他早就同情革命,跟山西方面的革命领袖经常秘密联络,革命军由前敌总指挥姚以价率领,姚以价原是山西新军一标二营的管带,十月二十九日太原起义成功,阎锡山被举为都督,跟吴禄贞合组燕晋联军的计划失败。袁世凯派曹锟亲率第三镇一协,由娘子关人晋的消息,便是刘标统暗中知会了姚以价的。
姚以价把这个情报报告了阎锡山,阎锡山便尽出新组成的革命军精锐,派姚以价为前敌总指挥,飞速赶赴娘子关,准备迎敌。
在这一段时间,刘标统和姚以价秘使往还,接触频繁,这才定下了这么一条“驱羊入围,瞒天过海”的妙计,由姚以价派人送去革命军帽和标帜,交给刘标统严密收藏。一等火车将到井陉,便由刘标统和他的心腹卫士十余人穿上,然后派两个人经过煤车,直下车头,胁迫司机过井陉站而不停,直往娘子关开。他们计议将火车开到娘子关后面的下盘石,方始停下车来,刘标统他们穿着革命军装先下车,返回革命的阵营。于是,预先埋伏好的革命军一拥而上,将曹锟第三镇的这一个炮兵团全部吃掉,并且缴械。
这个计划果若实现,连卢永祥带炮三标,全体官兵,非死即降,甚至于影响所及,曹统制官既已马失前蹄,他贸贸然地坐看第二列车赶来,多半也将是糊里糊涂地自投罗网。卢永祥昕刘标统一字不遗,侃侃然地说完,事成过去,都使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侧过脸去向吴佩孚说:
“子玉,你这回的功劳建得不小!”
下令将一干俘虏收押,卢永祥和吴佩孚联袂同赴镇司令处,向曹三爷详细报告。曹三听后也是汗毛凛凛,惊吓不已,过老半天他才赞扬吴佩孚说:
“子玉,亏你机警、细心!你知道吗,连我在内,这整个第三镇,直隶一省,甚至于紫禁城里的皇上和朝廷,都是你救了的。倘使他们这一招搅成了,他们便可以一鼓作勇拿下石家庄,再往保定、北京,那真是乘虚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吴佩孚心中不胜之喜,却是挣红了脸,嗫嗫嚅嚅地在回答:
“哪里哪里……”
“不用说啦,这炮三标就归你带,”曹三爷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走到吴佩孚的跟前,伸手连拍他的肩膀:“我升你当上校。除此以外,我还得奏报朝廷,重重的给你奖赏!子玉,你等着瞧吧,更好的在后头咧。”
曹锟这一次亲口许下的诺言,只兑现了一半,因为当吴佩孚喜气洋洋地敬礼辞出,卢永祥便去跟曹锟咬耳朵,吴佩孚的功劳诚然不小,可是将来有的是机会给他奖赏提拔。至于整列车一团人差点给革命军拉了走,这件事还是瞒着一点比较好,他说:
“这事要给外头知道了,难免惹人笑话。倘使奏报上去,有人得赏,当然就有人该受处分。”
曹锟一听就明白,卢永祥恐怕朝廷晓得了这件事,他准得罩上“轻忽大意,险误戎机”的罪名。卢永祥是自己的老部下,心腹知己,经常上下其手,朋比为奸,他当然得为他掩盖弭缝。于是,他马上又派人去把吴佩孚找回来,把这其间的轻重厉害,坦坦白白地剖析给他听。吴佩孚非但毫无不满,反而认为两位长官对他既诚恳又近乎,他一口答应,并且还献出一条弭缝的妙策,奏报朝廷的时候,就说是炮三标统带官刘某在井陉啸众哗变,当由卢协统迅予敉平,刘某已予撤职处分。最后一点是由于吴佩孚的力保,曹锟和卢永祥买他的面子,轻轻饶了刘标统的一条性命。
炮兵傍山布阵,步骑二军奋勇冲突,从十月十六日起,第三镇和姚以价统率的光复军连番鏖战。第三镇有优势的兵力和炽烈的炮火,光复军所恃仅是有利的地形与旺盛的斗志,四天血战双方死伤累累,最后光复军弹尽援绝,迫不得已,挥泪撤离。十月二十日,清军第三镇,终于夺下了三晋门户,古有天险之称,因唐朝平阳公主率娘子军驻守而获名的娘子关。
娘子关一破,姚以价率队退回太原。自太原到娘子关上,无险可扼,同时也没兵可守,太原城内,人心大乱。山西都督阎锡山,当时还不知道刘标统密谋败露,功亏一篑,他始终以为娘子关之弃守是中了刘某的诡计,所以他通电全国,痛心疾首,悲愤万状地说:
“……娘子关之役,锡山……守尾生之小信,中衷甲之狡谋,一人失算,万众蒙耻。愧对我三军,愧对我父老,愧对我表里形势之山河,兴言及此,肝肠寸裂!引剑自裁。夫复何惜?……”
光复军紧急会商,仓促决定,大都督阎锡山分兵一半,率总参议赵戴文、总司令孔庚、兵站司令张树帜出北门,走河曲、攻大同,将入绥远,孤军远去。已不足构成对北京的威胁。副都督温寿泉率台寿民、阎志远、谢桢祥等统兵南征,他们的目标是尽速占领河东根据地,西渡汾河,绕道平陆、芮城和垣曲。
北洋第三镇攻破娘子关,迫使山西光复军分为两路转进,一举解除京畿的威胁,曹锟命令卢永祥率同吴佩孚等部,向南下的光复军衔尾急追。南下山西光复军共有三千多人,另有一千多名民兵和志愿队,实力不强,但是战斗意志十分高昂。他们在十一月十五日,打下黄河北岸的平陆,另以大部向南,进攻陕州(河南北部灵宝、阌县、卢氏三县)。十二月十二日拂晓,满清毅军和北洋第二镇的一部,正在平陆和光复军隔黄河而对峙,卢永祥和吴佩孚匆匆赶到,三支部队的首脑人物举行会议,一商量,毅军和第二镇都怕第三镇后来居上,夺了功劳,他们一致要求:
“我们已经深入革命军占领地区的心腹地带,渡过黄河,攻下他们太阳渡的阵地,我们就算克服平陆县城,而且还能截断他们和河南的联络。渡河进攻的力量我们尽有,不劳贵部增派人马,我们只要贵部的炮队支援。”
卢永祥眼睛眄着身旁正襟危坐的吴佩孚说:
“子玉,听见了没有?他们各位只要你的炮队帮忙。”
吴佩孚摇头苦笑地回答:
“只怕,我帮不上这么大的忙。”
连卢永祥在内,都感到错愕惊异,会议桌上,大伙儿怔愣地望着他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佩孚不慌不忙,用桌上的纸笔摆起了地图。他一面摆一面解释:
“方才听各位的意见,强渡黄河的地点是佯攻太阳渡,然后直捣平陆县城。喏,这儿是县城,这儿是太阳渡,这儿是黄河南岸,我们带来的辘轳过山炮,就算架在南岸河边,使最大的射程,刚刚只能射过河去,打得着太阳渡,够不着平陆县城。而平陆不但城垣高大,而且还有一道矗起的高岗——北原,光复军有地利可恃,万无一失。倘若他们先放弃太阳渡,诱我深入,等渡河部队登了陆,再从北原居高临下,冲锋反攻,纵使双方就在太阳渡作战,我的炮队也是没法开炮支援。”
“这是为什么呢?”
吴佩孚失声笑了起来,他双手一摊地说道:
“俺总不能连自己的队伍一块儿轰呀!”
“吴统带,”毅军的一位镇台(总兵)面子有点儿罩不住,他冷冷地说:“部队如何进攻,我们已经有所计划,所要求于贵部的,只是在我们强渡之前,用炮火扫荡太阳渡的守军。”
“那——”
“子玉,”卢永祥怕他跟人抬杠,忙不迭地打断了他:“就这么着,待会儿发动攻势的时候,你把炮队全部布置在河岸上。”
“是!”吴佩孚只好隐忍不说,却仍悻悻然地加一句:“我想请镇台大人派一位上级指挥我,我指挥我的炮队。”
负责领军进攻的那位镇台喜出望外,一口应允了。
开完会,卢永祥和吴佩孚并辔齐驱回营的路上,卢永祥顿感困惑地问:
“子玉,你既不赞成他们的进攻计划,为什么又叫他们派人指挥你呢?”
“我不让他们指挥怎么成?”吴佩孚连声苦笑,“头一桩,我料准光复军一定放弃太阳渡,发炮打那个空渡口,我该打到什么时候为止?再一层,这一仗光复军占了地形的优势,非胜不可。我不想得功劳,也不愿意代人受过,叫他们委罪于我炮兵支援不力。我宁愿受他们的指挥,让我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卢永祥还有点将信将疑,他说:
“你真能料得那么准吗?”
吴佩孚耸眉一笑:
“骑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
配属于北洋第三镇的炮兵第三标,在吴佩孚的督饬之下,动作迅速,以最快的速度开抵黄河南岸,沿河布阵。炮衣卸除,五六十门过山炮,黑黝黝的炮口,直指北岸的太阳渡。腊月严寒,朔风怒号,黄河滚滚,浊浪滔滔,各炮纷纷的将标尺扳到最高。吴佩孚站在炮队前面,用望远镜远眺,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隔河的太阳渡,静悄悄地只有空旷的街道,莫说是人,连狗都不见一条。
毅军方面派来一位参将,吴佩孚必恭必敬,听候他的号令,待他一声瞄准放,炮队立刻硝烟四散,轰然发出雷鸣。于是,毅军和第二镇的步兵,分别登上大小船只,发声喊,奋勇渡河。
直等先头部队将抵北岸,那位参将方始下令停止炮击,他跟吴佩孚都站在炮队之前,手执望远镜,密切注视北岸战事的进行——大队清军顺利进驻被轰成了断垣残壁的太阳渡,不见敌踪,没有战火,他们随即分为东西二路,猛扑平陆县城。太阳渡的河岸上,后至的清军还在忙于络绎登陆。
前队已经进薄城堑,后军渡河竣事。便在这时,平陆北原上枪炮大作,城垣之前烟雾蔽天,人仰马翻,很显然清军猝不及防,吃了败仗。锐气一失,光复军大开城门,鼓噪冲出,两军便在平陆城和太阳渡之间,反复冲杀,拼死肉搏。负责指挥吴佩孚的那位参将,急得直在跳脚,因为两军混战,迹不可分,炮兵阵地又无法推展,清军虽有优势旺炽火力,可惜在这种情形之下,恰如吴佩孚所说的,根本就失却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