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inrich Bll(1917——1985)
1972年获奖作家
笑声的人
每当有人问我干什么工作,我就十分发窘。在其他场合下沉着自信的我这时便脸色涨红,结口结舌。我羡慕那些人,他们能自我介绍说我是瓦匠。当我不得不回答这类问题,说我是提供笑声的人时,我很嫉妒理发师,记账人和作家。因为所有这些职业说起来简单,一听就懂,无需长长的解释。而我的回答就需要再作一次解释,我不得不回答第二个提问“你靠这个生活?”并老老实实地说“是的”。我确实靠笑谋生,活得还蛮不错,因为我的笑声,用商业用语来说,是供不应求。我笑得非常好,经验丰富,无人能与我媲美,没有人能如此掌握我这一行艺术的独到之处。很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免作令人心烦的解释,我自称是演员。但我实在缺乏表演笑剧和朗诵的才能。自己觉得这个头衔太名不符实。我喜欢讲实话,实话实说,我是一个提供笑声的人。我既不是丑角,也不是喜剧演员,我扮演欢乐。我能像罗马皇帝一样笑,也可以像神经质的小学生一样笑;我既能轻松自如地发出19世纪的笑声,也同样精于17世纪的笑;如果情况需要,我可以流畅地笑出所有世纪的笑,各阶层的人的笑,所有不同年龄人的笑。简单地说,这是我学到的一种本事,和修鞋之类的本事差不多。在我胸中贮藏着美洲的笑,非洲的笑,白色、红色、黄色的笑——只要合理付费,我就按导演的要求,使它滚滚而来。
我已是必不可少的人才。我的笑声灌进唱片,录上磁带,就是电视导演也敬我三分。我悲哀地苦笑,温文尔雅、不高不低地笑,歇斯底里地狂笑。我笑得既能像公共汽车售票员,也能像杂货铺里的帮手。早晨的笑,傍晚的笑,深夜的笑,黎明的笑,一句话,若需要各种场合,各种方式的笑,我都能笑出来。
几乎用不着说这种职业是多么费劲。特别是我还掌握了发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的技巧,这是我的拿手好戏。这样,我对三四流喜剧演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了。他们害怕观众会漏掉他们的连珠妙语,所以大多数晚上我在夜总会度过,有点像一个雇来的不露马脚的捧场的,我的任务就是当戏演到笑料不足的地方时,我发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不能来得太早,但也不能太迟,必须恰到好处。在事先约好的时刻我放声大笑,全场观众随我哄堂大笑,演员的笑话总算没有白说。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到更衣室,穿上大衣,为终于下班了而高兴时。回到家中我通常发现电报在等我:“急需你的笑声。周二录音。”几小时后我坐在供暖过头的快车内,悲叹我的命运。
然而,我下班后或度假时,却一点也不想笑。牧牛的忘掉牛才高兴,瓦匠不想灰浆才开心。通常木匠家里不是门有毛病就是抽屉拉不开。做糖果的好吃酸泡菜,卖肉的喜爱蛋白杏仁奶糖,面包师喜欢香肠胜过面包,斗牛士养起鸽子作为业余爱好。拳击手看到自己的孩子流鼻血会脸色发白,我觉得这些都合情合理,我下了班就从来不笑。我很严肃,大家认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也许还说对了呢!
在婚后头几年,妻子常对我说:“笑呀!”但后来她渐渐明白我不能满足她这一愿望。当然沉浸在严肃之中,随意放松脸部绷紧的肌肉和紧张的精神时,我感到高兴。真的,即使别人的笑声都会刺激我的神经,太容易使我联想到我的职业。因而妻子也忘了如何笑,我们婚后生活平静、安宁。有时我看到她在微笑,我也微微笑了。我们低声交谈,我厌恶夜总会的喧哗和充斥录音栅的嘈声。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沉默寡言,也许我是这样,就因为笑口太常开了。
生活中我脸上并无多少表情,仅时而露出一丝微笑。而且我常怀疑我是否真正笑过,我想没有。我的兄弟姐妹知道从小时起我一直不苟言笑。
就这样,我发出各式各样的笑声,但属于我自己的笑,我从未听到。
(陆玲译)
写作的风险
7年前,我去拜访一家著名杂志的一个编辑,想给他看一份手稿。我被召见时,把手稿递给了他——那是一个短篇小说——可是他看也没看就把它放到了堆满稿子的写字台上。他让女秘书给我倒了一杯咖啡,自己却喝着水说:我会看您的稿子的,不过要过些时候,也许几个月之后吧。你看到了,这里摊着多少稿子。但是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这个问题您前面的几个人一今天早上已有7个人到我这里来过了——都没能给我满意的回答: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的天才——我说这话绝无讽刺的意思——而像我这样干事务的人却寥寥无几呢?我很喜欢自己现在办的这份杂志,但是,如果要我重操旧业,我也不会死的。我原是一家剃须刀片厂的广告部主任,当时只是业余写些戏剧评论而已,因为它给我带来了乐趣。您现在有工作吗?干的是什么工作?
眼下我是一个统计局的职员。
您是不是恨这份工作,觉得干它是一种屈辱呢?
不,我说,我不恨它,也从来不觉得干它是一种屈辱;我靠这份工作养活妻子儿女,尽管这样的生活并不宽裕。
那么您是不是觉得必须带着这些皱巴巴的、字打得很糟糕的手稿东奔西跑,或把它们交给邮局投递,而当它们全都退回来时又重新开始写呢?
是的。我说。
您为什么要这样干呢?求您好好考虑一下,因为这也同时可以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还从来没人向我提过这个问题。当编辑开始看我的小说时,我思考着。
我……我终于说道,我别无选择。那位编辑从稿纸上抬起头来,扬着眉毛说:这是夸张之词,这句话我曾听一个银行盗窃犯说过。当法官问他为什么要蓄意盗窃并付诸实施时,他回答说:我别无选择。
也许他说得对,我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也正确。
编辑沉默了,他继续读我的小说。这篇稿子的篇幅只有四张打字纸,他用了10分钟的时间阅读。在这当儿,我还在考虑,是否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答案来回答他的问题,可是我没有找到。我喝着咖啡,抽了一支烟,同时在心里想,如果我离开这儿,让他一个人读我的小说,也许会更好些。他终于读完了,这时我刚点燃第二支烟。
您的回答使我感到满意,他说,可是您的小说我却不喜欢。您还有别的吗?
有,我说。于是我从随身带在包里的另外五篇稿子里选了一篇短的递给他。您最好让我出去一下吧!我说。
不,他说,您最好留在这儿。
第二篇小说的篇幅还要短,只有三张打字纸,读完它只需要抽一支烟的功夫。这篇小说很好,编辑说,它好得使我难以相信,这两篇稿子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可是它们的确,我说,的确都是我写的。这我无法解释,编辑说,事情有点难以置信:第一篇的辞藻华丽,是一种宗教的、迎合低级趣味的感伤作品,因此特别俗气;而第二篇——在这里我没有丝毫的理由来恭维您——第二篇我却觉得了不起。
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吧!
我没法向他解释,我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一种解释。事实上我觉得,作家是完全可以拿那个银行盗窃犯来作比较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谋划了一次偷盗,在阴森可怖的黑夜里独自一人去撬保险箱,可是他并不知道将获得多少金钱与珠宝,并不清楚即将获得的财物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孤注一掷,结果坐了二十年的牢,遭受了驱逐与流放。而作家与诗人。我想,也是以他们每一次新的创作在作孤注一掷的尝试。这就是风险:罪犯可能撬开了一个空的保险箱,可能被逮住,也可能一举获得前所未有的收益。诚然,作家又不同于这样的罪犯:作家有自己的风格,有区别于所有其他人的标志——大师的印记。可是一旦其他人,即他的读者和批评家给他贴上了这种标签,那么,原来的写作模式就会重新出现,因为这时候写作不再是“别无选择”的事情,而纯粹是墨守成规了;当然,这种墨守陈规是带着大师的印记的。高明的银行盗窃犯和拳击手都知道,每一次新的偷盗,每一次新的拼搏,都要比前一次更加艰难,更加危险,因为他们有过闪失,人们对他们已经有所了解;同样,作家想必也有类似的情形。我确信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尽管在他们的书房里挂着同业公会颁发的工匠合格证书。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他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唯独一样不会有,那就是退休。“下班”,这是两个伟大的、人道的字眼,值得成为嫉妒的对象,可是艺术家却不熟悉这两个字眼,除非他永远或在某一段时期内“终结了自己的艺术”,并决定承认这个事实;要是那样的话,他就不再是艺术家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想象而已,它对我来说不可能是现实。我曾经读过一篇书评,可惜我无法引证它的作者了,因为我忘了他的名字。他说:一个人怀孕不可能是半吊子的事情,而我则觉得,一个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不能当一个半吊子的艺人。
“别无选择”是夸张之词,可我对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还是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答案。对于那些创造和接受艺术的人来说,艺术是他们赖以生存和生活的少数几种可能性之一。犹如生老病死很少能成为经验一样,艺术也很少能成为经验。当然,有人生活得很有经验,但是这种生活已经没有生机可言了。有些艺术大师后来也成了纯粹按经验办事的人,这样,他们也就不再是艺术家了。即使他们不向自己,也不向别人承认。一个人不能成为艺术家,并不是由于他干了什么坏事,而是由于他在开始创作的时候对所有的风险产生了畏惧。
(林伟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