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看不到你心里残存了任何人的影子,真爱过一个人,那人会在心里住上很久很久呦。可是你的心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呢。”
从那莫明其妙的小说世界回来后,我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一个月和一天似乎没有分别,身体也好像只是为了吃饭、睡觉等琐事存在着。
而每一件在小说世界里发生过的事,回想起来,都只剩下一些朦胧的片段。
由于朦胧,所有发生过的事都让我产生了情感上的距离。
最先消失的是对直子身体的触感。
从那世界回来的第二天已完全记不得她身体的样子了。
我记得她的发香曾令我陶醉,但全然忆不起那香味。
接着消失的是对话,无论那些对话是否曾打动我的心,我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最后消失的,是我曾做过的事。
这部分虽然仍残留了某些重要片段,消失得不太彻底,但是失去感觉与对话的“重要片段”,看来就像纪录片的镜头般陌生而沉闷。
回到这边的世界后,曾经和胡子见过几次面。但每当我问及那天的事,他都发誓当晚未曾接到我的电话,我肯定是喝醉了,一切都是我在做梦等等。
至于我和小夏之间,从我回来后就没有丝毫变化。她依然是个多变的小夏,我仍然是个随波逐流的我。
只不过,在这一切一切的“平凡如昔”之外,有些东西产生了变化。
至于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对某些事情的执着不再存在了。
对自己曾经热衷的例行工作,变得毫无热诚。也完全不想为了未来奋斗。
简单来说,“未来”这个名词,从我心里消失了。
我不再期望任何与我有关的“未来”,其实,我也不想去珍惜与我有关的“现在”。对我而言,由时间空间所构筑的这个世界,已不是惟一,那么,有什么需要去特别珍惜的呢?
既然连未来都不存在了,那么我去模仿村上春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打算向小夏解释一切,并且退出比赛。
可惜的是,我和小夏的生活已形同月亮和太阳,似乎一辈子只有等日蚀时才能交会。眼见一天天过去,我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解释。
某天下午,我在南阳街闲逛,脑子里思索着该如何退出那场无聊的比赛,并且不让小夏太难堪。
于是我边想边走地逛进某家书店避暑气。
站在畅销书陈列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
身边的年轻女孩,青春逼人,用着想让全世界都听到的声音交谈着。
“喂,我最近读村上那本短篇精选,我告诉你哦,我觉得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嗯,不知道。反正故事结局有些出入。比如那本叫《睡》的小说,我记得明明那家庭主妇最后就一直趴在方向盘上哭,但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天我买的那个版本,
居然写着她挣脱坏人的攻击,结果跑向黑夜的尽头,重获自由!”
“不会吧?那本明明不是这样的结局。”
“我也不清楚,于是就找出以前那本,结果那本更离谱,上面还写着有一名男子跟那女人一起坐在车上,看着那女人逃脱。”
男人……是在指我吗?
“《挪威的森林》更离谱,直子不是不爱渡边的吗?但她后来竞向渡边告白要和他再上床一次!”
“真的吗?她不是有心理障碍不能做吗?”
“所以很奇怪,都是同一家出版社,怎么故事会相差这么多?”
我合上书本,满怀欣喜地走出书店。
我进入村上春树的小说一事,本就没人会相信,而现在小说剧情因我而改变了,即使小说里没说明我就是那个人,但至少这是一种证据,证明我不是胡子口中的“做梦”而已。
如果我能再回去一次,就算不能留下名字,也要做些事来证明“我”曾经去过那里。就算说服不了别人,至少能说服我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去一趟《挪威的森林》,看看不告而别的直子是否无恙。
因为我多少得对她负些责任。
我急忙奔回家中。将村上春树那本《挪威的森林》找出来,打算进入小说里。
我尝试用在小说里试过的方法,集中注意力,翻开我与直子相遇的片段,不停地想像我们相遇的场景。
可是五分钟、十分钝、一小时过去了,一切都毫无反应。
难道现实生活与小说中的幻想能力真无法相容?
时钟滴答的声音,这种时候听来特别响亮。
指针被动而尽责地前移着,同时也不断提醒我,我只能“被动”地任由村上春树摆布,连自已决定进入小说世界都不可能。
我沮丧地翻看村上春树的书,从一个虚构的世界跳到另一个虚构的世界,任由幻想中的自己到他的作品里胡作非为一番;在《寻羊冒险记》里,脾气古怪的羊博士被我骂得吹胡子瞪眼,差点翘辫子。我到《莱辛顿的幽灵》里那气派的大宅中,尽挑值钱的古董来破坏,顺便剃光那只老狗的毛。《象的消失》里空洞的象舍,被我用喷漆涂得面目全非,我的杰作还登上早报的头条,比象消失那段还精彩。
但这样的泄愤方式,很快就令我联想到以撒尿来划分势力范围的狗,没多久我就因自觉幼稚而放弃。
我拿起手边的《舞·舞·舞·吧》,随意翻了几页。
海豚酒店。DolphinHotel。主角“我”为了寻找以前的女朋友琦琦,来到这间四年半前曾住过的破烂旅舍。酒店在扎幌车站附近,等主角重游旧地时,才发现不但人事已非,景物也不依旧,海豚酒店变得焕然一新。
我放下书,心想,有什么不好呢?焕然一新的旅馆岂不更好?如果是我,我不会怀念以前那间破烂的海豚酒店。不过,如果真换做是我,可能也不会去寻找失踪的旧女友。何必呢?离去的人,不管理由为何,终究已经不在自己的人生里了。去寻找,岂不是浪费自己现在珍贵的人生?这种冠冕堂皇的道理,我随时可说出一百个。
海豚酒店吗?……听起来很不错。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就到那里住住。对现在的我而言,就算真住进海豚酒店也无妨,至少,我肯定我的消失对身边的人是毫无影响的。
……海豚酒店……
我闭上了眼睛,幻想着焕然一新的海豚酒店,高二十六层的气派建筑物,干净得发亮的窗玻璃,大门屋檐上飘扬的各国国旗,门口着制服的服务员,大理石柱上的海豚浮雕。当然还有美丽温柔的柜台小姐“弓吉”。
如果能住进这样的地方,那么所有的烦恼都会消失不见了吧?说不定还会就此找到人生的意义呢!
我欣喜地幻想着。
突然,有一些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那是种衣服在地面磨擦的声音。不对,刚才我确定小夏不在家,怎么房间里会有声音传出?有人闯进来?我猛地睁开眼,预备要进房抓贼。但眼睛才一睁开就发现这儿不是我的家,这里是海豚酒店。
没错,不折不扣的海豚酒店。
我目前所在的地方,一片漆黑,只有房门下的隙缝透出些微光。的确是一片漆黑,我来到的段落,是“我”进入了超现实空间,在和新海豚酒店交错的旧酒店中,见到了羊男。那奇怪的声音,其实是羊男身上的羊皮袄在地上拖曳所发出的声音。
我清楚知道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但面对着全然漆黑的走廊,还是有些害怕。万一我猜错了,门后面站着的不是羊男,而是个青面獠牙的女鬼,我该怎么办?
拖着些微颤抖的双腿,我慢慢朝着那扇门走去。
门后的脚步声也不停向门边靠近,直到我站在门外转动门把时,门里的“东西”就隔着两厘米厚的门板与我对望着。
我真的希望它是羊男。
“我等着你哪。一直等着你,进来吧。”
是羊男。这句话是他说的。虽然我早就预期会是他,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走进了这狭小的房间,隔着小小的旧圆桌交谈。如书上描述的一样,这房间极其陈旧,也确实一无所有,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木箱子。
羊男戴着一个黑色面具,透过面具盯着我说:“好久不见。好像瘦了点?”
“也许是吧。”我说。小说对话和现实生活中的我都是瘦了些。
之后羊男就开始与我一问一答地对谈着。不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他在说话,有时我忘了接词,似乎也影响不了他要说的话,不管我回答了什么,他都自顾自地说着他分内的台词。
真是个负责任的角色啊。我想。
和羊男之间的对话持续了一阵子,其中很多内容我都不太记得了,但我记得羊男说:“……你迷失了,你不晓得想往哪儿走,该往何处去。你失去许多东西……”
我也记得他说:
“你只能跳舞。而且不停地好好地跳,跳到叫所有人佩服的地步……”
虽然我不太清楚这两句话的意思,但这两句话一直盘据在我脑海中。有些奇怪的感觉。
和羊男的对话结束后,就如小说所述,恶寒向我袭来。我想这是因为所谓空间交错之类的东西所引起的吧?我想,如果我任凭自己发冷颤抖直至昏厥,或许我又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不过这次,我不想这么快回去,我知道这是个长篇故事,但我确实是想继续待着,就这么待到不能待为止。
我闭起双眼,等待着自己被送往下一章节。
结果,运送的过程是毫无感觉的。不知不觉我已回到酒店的套房,在浴缸中泡热水澡。然后我吃了点东西,柜台里那个戴眼镜的美女来找我,什么也没做,我就带着遗憾睡着了。
醒来之后,照着小说描述去做了些无聊事,包括看了那一出有着失踪女主角琦琦戏份的电影。我对琦琦毫无感觉,所以这部电影我也觉得无趣。看完电影之后,在下着雪的街道走了一会儿才回到酒店。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叫“小雪”的女孩子。
我呆立原地。
原来亲眼见到小雪,才知道什么叫做美丽。虽然小说中描写的已经充满灵性之美,但亲眼看到时,仍会惊叹不已。小雪的肌肤白里透红,衬上乌黑油亮的长发,更显气质出众。长而卷的睫毛配上又黑又圆的眼瞳,完美的唇形,天生自然的桃红唇色。我终于了解为何这本小说的主角会有些情难自禁。
可惜,她才只有十三岁。
小雪在这本小说里是个有第六感超能力的少女,和主角“我”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比起其他角色,“小雪”和“我”之间的相处机会最多。想到这儿,我的心情突然轻松了起来。
我记得我在这段相遇的情节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护送小雪回到东京。小说里,她有一个粗心的摄影师母亲,为了工作将她丢在酒店里,而我将与她一同搭飞机返回东京,由于飞机误点,我们将会开租来的车出去兜风以消磨等待的时间。
这样的剧情安排,看似平常,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我开心地与她对谈着,她那桀骜不驯又带点稚气的表现,果真与小说描写的一样。我虽然惊讶于她的美丽,但心中却不存有任何想法。她毕竟只有十三岁,除了外表上令人惊艳外,性格上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引人之处吧?
我的喜悦,不过是因为可与一个美丽的少女同行,心中不免生一股虚荣心罢了。
我是这么想的。至少,一直到我们坐上租来的车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将行李放进后车厢后,小雪跳上车。街道上银白一片,风雪将整个城市吹得模糊。现实生活中,我从未体验过在风雪中开车的滋味,没想到第一次的体会竟是在小说的世界里。而这第一次的风雪驾车体验,恐惧凌驾于其它所有感觉之上,我尝试压制住在方向盘上颤抖的双手,然后很勉强地照着小说的情节与小雪聊天。
当时车上播的音乐是Phil
Collins以及其他几个同时期的歌星的歌,距离现在起码也有十几年了吧?这本小说是何时出版的呢?当时这些歌还算是热门流行歌曲,现在却已跻身老歌的行列了。
我记得小说里是以这样的一句话打破沉默的:“我知道这首歌。以前米拉克斯唱过……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
小雪如期地发出感兴趣的声音:“啊!”
我想,这算得上是一个好开始吧?
我心中有些得意,并赶紧思考下一句台词是什么。但漫天的风雪似乎有加剧的趋势,我心里一紧张,脑中就一片空白,方向盘上的手又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小雪依然望着窗外的雪景,我庆幸她看不到我手颤抖的狼狈样。
下一句话是什公呢?怎么想不起来了?
“嗯……我……”我得挤出一些话来。
小雪突然伸出手覆在我的手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吓了一跳。
没想到小雪纤细的手如此温暖,那手只是轻轻地覆盖着,用了恰如其分的力量,既不至于打搅我开车又可将她善解人意的温柔传达给我。
我的双手不再颤抖了,但心却开始使劲地跳着。
“嗯……我……”该死,下一句到底是什么?
“不要去想了吧!这时候还要照着小说情节来说话吗?”小雪皱了下眉。
我愣住了。我完全没想到会从小雪口中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代表着什么?小雪知道一切?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什么?
我扭动方向盘,将车停在路旁。
这样大的风雪,我可不想因为又听到什么惊人之语而发生意外。
“你说什么?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吗?为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我有第六感,我看得见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
“有第六感我知道,但你现在正在扮演小说里的角色,就我所知,你应该会把我当成主角,然后说些设定好的话呀。”
“为什么?”
问得好。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这好像是种规则吧?”为什么得由我来解释这种事情呢?
“哦,那在我身上不适用。”
她脸上出现了少女独有的天真与傲慢,好像漫不经心就能用一只手抵抗全世界一样。哦,年轻果真是充满了力量呢。我想。
“这么说来,你也不必在规定好的时间内去做那规定好的事哕?”
“不必啊。只有我不必做。”
我突然想到那个失眠的家庭主妇对制式化人生的抱怨,如果她不是那样的角色,不被放在那样的故事里,或许她就不会抱怨这么多了。原来连小说的世界也有所谓命运这回事呀。
“不过,既然你不必按照剧情去生活,那你又为何要出现在海豚酒店呢?”
“因为我无聊。”
“无聊?”
“对,无聊。清楚知道一切有时也没多大作用。尽管我不像别人只懂做好他自己分内的戏,因为我了解这是个小说的世界,可是,我依然得生活在这里啊。我可以不去海豚酒店,少了我,情节或许会有些不同。不过那些尽责的蠢蛋却会尽量掩饰缺少我的那部分,所以,就算我不去海豚酒店,故事也会照常进行下去,可是我自己却少了看人的乐趣。”
“你喜欢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