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拼命地吃糖的,上课时嘴都从不会闲着,咯吱咯吱地让左邻右舍很烦。我不管,依然快乐地嚼着,还哼着歌,是萧寒自己写的,我听他唱了一遍,便能丝毫不差地唱下来了。萧寒便惊讶:怎么我教你数学时讲过N遍你都记不住,学起歌来却是这样神速?我坏怀地朝他笑着,露出歪七扭八的牙齿,还有软软白白的大白兔奶糖。我想对萧寒说,如果这首歌是为我写的,不用你教我怕是就会了呢;但我还是把这句话和着甜蜜的奶糖,一块咽到肚子里去了;我想既然萧寒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在小城里天长地久地待下去,熬成人人尊敬的医生,那我还有什么好急的呢,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这句被那么多的糖块包裹缠绕浸润了的话的。
萧寒终于开始发觉我嗜糖如命的坏习,他很温柔地劝我别再吃糖,小心把那么好的牙齿给吃坏了,连矫正都没法做。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嘴里依然在无休止地嚼着,我说怕什么,哥哥是牙医呢。萧寒便笑:再高明的牙医,也抵不住你这种吃法呢,到时疼起来你就知道厉害啦。说完了便要来捉我,强迫我吐出奶糖来。我笑着跳开去,有时候跳不及被他抓住了,便拼命地咬紧牙齿,不让他的手指伸进去。大多数时候这种努力都是徒劳的,他总会有办法将我嘴里的奶糖弄出来。有一次我使坏,一下子将他的食指咬住了,怎么也不放松。而后,很奇怪地,我开始吮吸他的手指,一点点地,像吮吸夏日里一支冰凉可口的棒冰,那种带着绿豆清香的棒冰,还有大白兔奶糖蛊惑人心的甜味。
那个有稀薄阳光的冬日午后,我就这样微闭着双眼,慢慢地调动起所有的感觉器官,吮吸着这样一支带给我丝丝温暖,还有莫名其妙的震颤的棒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只“棒冰”倐地一下收回去,我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站着的萧寒,脸,红得似火。而我,却低头轻声吐出一句:萧寒哥哥,你的棒冰,真甜。
终于有一天,我在又一次露出牙齿冲着萧寒傻傻微笑的时候,他扶住我的脑袋,很吃惊地大叫:小慈,你有蛀牙了!我依然是笑着,冲到镜子前,张大嘴巴努力地看,终于看到了那颗黑了一半的牙齿,我呆愣了片刻,随即“耶!”一声大叫。我转过身去冲着一脸迷茫的萧寒欢快地嚷:萧寒哥哥,以后我也可以做你的病号,让你来给我治牙啦!
我坚持不拔掉那颗黑了一半的牙齿,尽管萧寒说这样箍牙的时候会很疼。这是我辛苦了接近一年才换来的“劳动果实”,我怎肯那么轻易地让萧寒把它拔掉?我要让萧寒慢慢地给我治疗,就像外婆腰上的疼痛,需要那么多年坚持不懈地用一种小罐罐去拔,才渐渐消失掉一样。如果,如果我能每天都躺在那张舒服的椅子上,看着萧寒弯下身来,靠近我的脸,额前的一缕头发,几乎触着我的鼻翼,那么痒,又那么暖;如果,如果他的手,每天都会轻扶着我的下颌,柔声问我牙疼又发作了没有,那么我宁愿将这种疼痛,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哪怕疼到像外婆这样老。
这样的梦,我在萧寒帮我补牙的时候,做过无数次。诊所的对面,有一家音像店,总爱放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我不懂粤语,但我却爱极了这首歌,爱极了它的名字,我觉得它是代我唱给萧寒的。我躺在椅子上,微闭起双眼,听它从桥的那一端缓缓地传过来,像街中央的河水,永远这样闪着美丽又素朴的光泽,绕城流下去。
萧寒有时候会问我,在想什么呢?我狡黠地一笑,道:当然是在想你啊。萧寒听了便用手指敲一下我的脑门,说:看你经常这样胡思乱想,怕是喜欢上你们班某个小帅哥了吧。我立刻急急地向他发誓:绝对没有,不信你可以去调查。
萧寒不再与我争辩,安心给我看牙。我看得出他也是喜欢这首歌的,常会停下手中的工作,静静听上一会,而后,略显羞涩地一笑,继续去忙碌。我猜不出他为什么会笑,而且那笑里,有与我一样的内容:温情,想念,爱恋。猜不出来,我便去问,萧寒总是会给我一句我不明白的话,他说:等你真正懂得这首歌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笑了。
我便偷偷跑去求音像店里的老板,又把外婆给的零花钱全都给她,让她只在我进诊所的时候放这首歌。老板笑问为什么,我便张大嘴巴给她看坏掉的牙齿,我说牙疼的时候听这首歌就不觉得痛了。老板果然答应了我的这个付费的要求,这样一首歌,确实可以缓解我的牙痛,但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疼得叫起来。萧寒慌谎地过来给我敷药,我却一口咬住了他的食指。疼痛,就这样奇迹般地削减下来。我睁开眼睛,看着萧寒,他的眼里,溢满了怜惜和疼爱。我说,萧寒哥哥,你的手指比药还灵呢。萧寒呵呵笑起来:那以后再疼,我就忍痛任你咬啦,只是,别太狠心哦。
我牙疼的次数,因了萧寒的这句话,骤然地增多起来。外婆慌了神,打电话给我爸妈,让他们接我去青岛看。我死活也不肯去,说自己是骗他们的,根本不疼。爸妈愧疚于对我的忽略,拼命地想要找机会来讨好我。我终于没有拗得过,被他们“挟持”去了青岛。
等我带了一大堆药回到苏州城,连饭也不吃就去了萧寒的诊所。远远地,我就看到小小的诊所里,挤满了人。我朝音像店的老板挥挥手,她便会意地开始换歌。我隔着桥,看到萧寒在歌响起的那一刻,突然地转过身来朝对面看。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和爱恋。而后,在走到靠街的那扇窗户时,我突然地站住了。我看到萧寒的旁边,多了一个如明星画里一样光彩照人的女孩,她斜倚在萧寒的肩头,紧握着他的手,朝我笑看过来。她的牙齿真白真亮啊,竟是将我的眼睛,都耀得生疼。
那个女孩,是萧寒的女朋友,大学刚刚毕业,激情洋溢地过来投奔萧寒,心甘情愿地待在这个几步就可以走到头的小城里。
我再不去找萧寒看牙,尽管我的牙箍早已到了摘掉的时间。萧寒过来看我,带了那个女孩从上海买来的漂亮手饰;我看也没看,便在萧寒刚跨出家门的时候,啪地从窗户里扔了出去。萧寒没有回头,而是捡起那些坏掉的手饰,慢慢走开了。我看着那个从没有想过会在我心里走掉的背影,眼泪哗地一下子流出来。
我第一次求妈妈把我带到青岛去读书,他们有些为难,说怕是没有时间来照顾我。我咬咬牙说,我可以住校,自己照顾自己,我已经十五岁了。他们似乎和我一样,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年龄,意识到我是个可以和他们平等对话的大人了,而在此之前,只有萧寒,肯与我平等地交流一切。当然,除了爱情。
我很坚持地只坐晚上的火车,而且不告诉任何人。外婆流着泪说,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别人可以不去告别,你萧寒哥哥也不说一声吗?他陪你的时间可是比外婆还要多啊。我紧紧抱着外婆,轻声说:不,外婆,这个小城里,我只会记住您的好。
我断掉了与那个小城的所有联系,甚至连外婆的电话也不肯去接;我怕她像从前那样,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萧寒的事情,哪怕只是无意地提起他的名字。可还是断断续续地从妈妈那里听到了关于萧寒的消息,说他结婚了,诊所比父亲的还要闻名;说他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给她起名叫萧慈,他抱着她去看外婆,一如当年抱着我;说他谢绝了许多知名医院的邀请,一心一意地留在小城里;说他的妻子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就跑回上海的老家去,半年都不肯回来;又说他终于没有留住迷恋繁华都市的妻子,任她飞走,且再也不回来。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的时候,我已在北京,做一名人人羡慕的高薪白领;而且,开始下定决心,为一个苦苦追了我四年的男孩,安心留下来。原本以为我的心里,早已将萧寒忘记,却是没有想到,还是在这样一个消息面前,一下子看清了那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知道过了这么久,原来它还在那里,完好无损地等我走近。
我像当年很坚决地护住那颗爱情的蛀牙一样,很坚决地拒绝掉了男友和老板的挽留。男友哭着问为什么,我便笑,露出那颗疼痛难忍的时候他极力劝说我拔掉的蛀牙,我说没有为什么,爱情就像这颗蛀牙,哪怕它将你折磨地痛不欲生,可你还是愿意守护住它。
外婆快八十岁了,可还是身体硬朗,耳聪目明。萧寒常年的照顾,是父母再多的金钱,也换不来的。从车站到外婆家的路,很长,我和萧寒,却是始终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说。或者,沉默是我们追忆那段美好岁月的最好的方式?是见了外婆的时候,她仔细地看着我的眉眼,没说话,却是拉过我的手,放到萧寒的掌心里,这才笑着道: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牵着你萧寒哥的手,走到哪儿都丢不了,多好。我的脸,红了,手触到萧寒食指的时候,竟是发烫。他的掌心,亦是一样的温暖又有力。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变……
给萧寒做助手,我在医学上的知识,让他很是吃惊。我没有告诉萧寒,我在大学四年里,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医学方面的书,甚至为此,连自己的专业都可以丢掉。我等着这一天,就像等着他开口,将我留下来。
萧寒的女儿六岁了,有很健康很漂亮的牙齿,有一天她看见我的蛀牙,很认真地对我说:阿姨有蛀牙,一定是没有听爸爸的话,爸爸说了,爱吃糖的孩子,肯定会长蛀牙。而后她又扭头问萧寒:爸爸,阿姨疼的时候怎么办呢?萧寒弯下身来,微笑道:阿姨不怕疼,因为,有爸爸的食指在呢。
那么疼的时候,都不肯落泪的我,却是当着一个孩子,毫不顾忌地大哭起来。这样一场幸福的哭泣,我等了十年,终于在这个绿意充盈的春日午后,在萧寒伸过来的掌心里,得以实现。
败给与爱无关的繁华
蓝桑一下火车,被一群人追赶着,甩不掉的稀泥似的央求她住宿的时候,她心里对于津城的爱恋,便开始淡了。连带着淡掉的,还有投奔左安的热情。
左安是她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唯一的人。她弃掉熟悉的城市与一份让她恐惧已久的情感,不管不顾地要嫁给左安的时候,不是没有过顾虑。朋友们皆说,一个见面不过是三次,接吻不过是一次的男人,真的值得你这样舍弃所有,千里迢迢地赶过去爱么?左安彼时被爱情的狂潮席卷着,只觉得有一腔要奉献要燃烧的激情,至于这样的燃烧,会换来遍体的伤痕,还是凤凰的涅槃,蓝桑顾不得多想。她只是想要见到左安,要抱着他,吻他,爱他,咬他,告诉他,分开的两个月里,她每一天都被这样的思念折磨得痛不欲生。
蓝桑碰到左安时,正陷入要分手的泥沼之中。那个叫李尔的男人,有暴烈的脾气,和让她恐惧的专一。彼时他们在上海,已经各自有了安稳的工作,并刚刚买了房子,准备年底就通知各位亲朋,参加他们的婚礼。也就是在这样本应相安无事的时候,她与李尔个性上的冲突,开始像一条攀爬的蛇,越过昔日层层被遮掩住的沙石、砖瓦、枯草,悄无声息地,跃上高高的墙头。
起因是一袋被丢在门口的垃圾,蓝桑忙着赶一个公司的策划,打算放在门口,下楼的时候,随手提下去丢进垃圾箱的,不想忙起来就给忘了。等到她想起来的时候,李尔早已在门口很凶地朝她叫嚷开了。蓝桑脾气也急,说,不过是一袋垃圾,值得你这样很没修养地站在门口叫骂么?这一句像是点燃了一枚炸弹,啪地一下便让李尔疯了似的朝她推攘过来,蓝桑将手里正拿着的一本书扔过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李尔的额头上,李尔在瞬间的沉默之后,走上前来,啪一下便给了蓝桑重重一个耳光。
是这一个耳光,将蓝桑彻底地打醒。她想起昔日因两人个性的不和,而与李尔争吵的种种,原来不是不介意,而是被她,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中,给刻意地压下去了。
她就是在这时,遇到了左安。
是公司派她去接左安的。彼时蓝桑刚刚结束实习期,便被派去接待一个客户,按照公司内部心照不宣的规定,这个客户,一定是个新手,不值得花费大的力气,否则,公司是不会让蓝桑接待的。
见了面果然印证了蓝桑的猜测。谈起来,左安竟是与蓝桑同一年大学毕业。只是年龄,比她小了一岁。蓝桑请他在一家叫“雕刻时光”的咖啡馆里商谈业务,不过是一桩小的合作,很快两人便代表各自的公司,达成愉快的协议。接下来自然会说些闲话,这一谈,蓝桑突然觉得,自己与左安,竟是如此地默契,默契到她还没有开口,左安便知道了她心中所想。
这样的愉悦,蓝桑与李尔很少有过。他们在一起,就是过家常的日子,讨论房价的走势,股票的升降,或者某一个同事的绯闻,蓝桑不过是刚刚大学毕业,就被俗世中的李尔,拉着向那生活的纵深处走,忘了自己,其实是一个热爱电影热爱文字热爱一切纯净艺术的女子。是到与左安畅谈,才渐由一个急躁前行的人,忽而停住,发现自己那些美好安静的内里。
左安在上海,因为另外一项业务,待了两个星期。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蓝桑对他的爱,却是急剧地飙升。有时候蓝桑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与李尔的争吵,导致了这场爱情的升温?或者,是她自己有些厌倦了,想要找寻更新鲜的爱恋?她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她只是任由自己的感觉,盘旋着攀爬上左安这棵粗壮的大树,并与他一起,在自由的空中,俯视那辽阔非凡的天地。
她与左安,在两个星期里,牵手逛夜色中的外滩,小巷,淮海路,正是春天,路两边的法桐开始抽枝长叶,那小而暖的绿意,如他们心底的爱恋,一点一点地,自彼此坚硬的心底,吐露出来。初春的风,还有些凉,可是当蓝桑牵着左安的手,在昏黄的路灯下,如两只相爱的蜗牛,慢慢行走的时候,她的心中,却是有一团火,旺旺地,燃烧着的。
这团火,让她在左安坐车离开的那一刻,突然间就觉得世事空茫,不知道,他这一去,会不会就是永别。她抱着他,疯狂地吻着,一直吻到她心底的疼痛,漫天漫地地铺盖下来,将她整个地罩住。
李尔对于这一个巴掌,并不怎么当回事,他以为蓝桑会像往昔那样,无地可去,过来求他,然后两人和好如初,继续过世俗的生活。可是蓝桑这次是认清了,她与李尔,不会有幸福的一生,此生漫漫,她不想与一个无法给她精神指引的男人,一日日地熬下去,她怕生活没有熬成温暖的米粥,反而成了散发着焦糊味道的浆糊。
所以当左安发短信给她,说,如果你可以接受我在津城创业的艰难,那么,我也会用我全部的爱,换世间的幸福给你。蓝桑收到短信,即刻决定辞掉工作,与李尔分手,奔赴她炽热的爱情圣地——津城。
左安在离车站有几十米远的站牌下等她,他用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欢迎左安的到来。他附在蓝桑的耳边,一遍遍地说,宝贝,我爱你。
蓝桑片刻前因为津城与上海相差很远的繁华,而生出的忧惧,因了左安的这一句话,而开始轻烟一样,淡淡散去。